第8章 别瞎咧咧 3

    “看来你选择对了。”

    司机笑着点点头：“算是选对了自己的位置。不瞒你说，这几年我靠这辆车买上了房子。过完年，这辆车也该跟我说‘拜拜’了，准备换辆新‘桑塔纳’。人活着，完全靠勇气和机遇。有些人老是觉得有个工作，有个单位，就有了一种依靠，老是不相信自己走出去还能开辟一片天地，会比在原来的地方干的更好更出色。现在这样的人太多了，看见你走运了，他还老发感慨，说什么：‘我当年要是走出去，现在也行了’，就这出息。”

    肖正春被司机的真诚深深打动和吸引住了，不时从瘦削的脸上露出会心的笑意来。

    司机踩了一下离合器使车速缓慢了下来，很有些歉意和自责的样子：“瞧我，光顾着和您闲唠了，也没问问您打算去哪儿？”

    肖正春没有心理准备就上了这辆出租车，经司机这么一问，倒有些犯难了。沉吟了一会儿问司机：“你方便吗？”

    “瞧您说的。”司机憨厚一笑：“有车还能不方便吗？您打算去哪儿？”

    “那就劳你大驾去趟神山吧。”

    “上神山？去祭灵？”

    “去看看我的夫人，她在那里已经呆了五年了。”

    “看来你们感情很好……”司机打了一下方向盘将车子调整好方向，加快了车速。

    “她对我有恩，是个任劳任怨，善良朴实的贤惠女人。她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我的心灵。”肖正春显然有些激动。

    “敢问您是干什么的？在哪个部门工作？”

    肖正春没有正面回答，反问道：“依你看呢？”

    “依我看，你的性格和你的职业很有关联。”司机老道地说。

    “有些道理”，肖正春赞许地点点头：“我是跑船的海员。”

    “看得出来您很坚强，也很执着。特别是您对您夫人那种坚定不移的感情着实很让人敬佩。您不愧是大风大浪里闯荡出来的人。现在社会上像您这种正人君子的人不多。别说夫人走了五年，就是夫人们都还健在的，还有看不住的时候呢！”

    出租车离开了市区驶进了郊外。

    肖正春透过车窗玻璃能够清楚瞥见神山的轮廓：群立的墓碑，那栋熟悉的存放死者骨灰的雪白房子和高耸的烟囱以及眼下走过无数次的山道。

    出租车在挂着“管理处”牌子的小楼前停了下来。

    肖正春沉沉地打开车门，沉沉地挪着步子，在门口买了几束鲜花走进去。

    肖正春步履沉重地在那行摆着死者们的骨灰盒、由木架子拥成的甬道里小心翼翼地穿行，很熟悉地停在了摆放有梅儿骨灰盒的那个木架前，望着骨灰盒上镶嵌的那张遗照，眼眶湿润了。眼前立即浮现出梅儿生前那张熟悉、慈祥、端庄而又文静的面容。

    肖正春将手中的鲜花分出一半来轻轻摆放在梅儿面前，默默地鞠了三个躬，轻声地和梅儿交谈起来：“梅儿，我又来看你了。每当我感到寂寞的时候，就会来看看你，就会来和你说会话儿，就会来告诉你一些家里的事情，来和你谈谈我们的儿子……今天我给你带来了不好的消息：妈把对门的杏菊给打了，把人家杏菊给侮辱了。杏菊受不了这些，用脑袋撞了墙……因为昨天晚上我去给杏菊送救济款，送我们船员捐助的那笔钱；因为我走时忘了拿走给妈捎回来的‘麻酥糕’；因为我是一个男人——一个已经没有了妻子的男人，而杏菊又是一个****……”

    “梅儿，你还记得咱俩成亲的那个晚上吗？”

    新房里。

    肖正春轻拥着梅儿。

    梅儿在问：“春儿，你到底爱我什么？”

    正春回答：“我爱你的勤劳，淳朴和善良。”反过来，正春问梅儿喜欢他什么的时候，梅儿毫不含糊，毫不羞涩，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我喜欢的就是你身上的那股子‘傻劲’——憨憨厚厚、坦坦荡荡、不遮不掩。像个真正的男人。”

    有一回，肖正春从单位里领了工资回来，在经过老街的时候：一位大嫂因为丢失了为他儿子做阑尾炎手术而借来的钱哭得死去活来。肖正春毫不犹豫地将刚领回来的一个月工资全掏给了这位大嫂。这位大嫂硬是跪下来给肖正春磕了三个响头。肖正春清楚地看见这位大嫂眼里屏射出来的那种绝处逢生充满希望的光泽。这就是一个被救助的人当时在肖正春面前所表现出来的一种最真实的，充满无限感激而又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情感。这是肖正春做出的一次最坦荡、最没遮没掩的奉献。在这种坦荡，这种无遮无掩的举动中，肖正春奉献出了全家人都依赖其生存的一个月工资。在当时，那是他们家的全部收入。肖正春面对着一个巨大的难题。他不敢把真实的一幕告诉梅儿，竟然拿编织的假话去搪塞梅儿。梅儿却用一种善良和宽容来安慰他，说以后小心别再粗心大意老掉东西。还特意在肖正春的衣兜处别上了一枚大大的别针。肖正春感动的哭了，告诉了梅儿事情的真相。梅儿生气地哭了，整整五天没搭理肖正春。第六天，梅儿对肖正春说：“我看错人了，你不像个男人。你不该欺骗我。我从一开始就没有相信你编的那段假话。我爸曾经也这样子骗过我妈。我最欣赏我爸的这种性格。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编这样的假话。我希望你做一个真正坦荡的男人，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只要那是对的，用不着遮遮掩掩。我最讨厌做事遮掩的男人。”

    肖正春从回忆中又重新回到现实中来：“在我的生活里，在我的生命里，你是最理解我，最支持我，最信赖我的人。你常常用赞许和微笑来看待我善意的每一个举动。在你的那种微笑中我会感到我做的每一件事情都非常有意义。我活着也非常有信心。”

    “我弄不明白：为什么这么美好的东西就不能容许在我身上延续下来？人们的观念改变了吗？这种东西不需要了吗？人，还是从前的那些人。有的人甚至还——经历过那样的场面，并且作为见证人从那个时代里走过来。

    可是他们中有些人的观念和作风并没有完整地带过来。他们变得不理解人、也让人难理解。他们甚至只会在暗地里骂别人太蠢，太傻又太俗。这些人里面有我们的朋友，有我们的长辈和亲人，让人摆脱不了，也抵挡不住……很多事情，妈不理解，甚至连我们的儿子都不理解！”肖正春的眼里盈满泪水，心在淌血。

    “梅儿，你知道我现在的困境吗？你无法回答我！你要是还活着，绝不会像他们那样用怀疑和指责的目光来看待我。在这种时刻，我多么想听到你对我说：‘管别人干什么？只要自己坦坦荡荡、问心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