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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海上奇人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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孚、周振甫、顾均正诸位,就都是的。可是我对张爱玲不便交浅言深,过于冒昧。也是事有凑巧,不久我接到她的来信,据说平襟亚愿意给她出一本小说集,承她信赖,向我征询意见。上海出版界过去有一种‘一折八扣’的书,专门翻印古籍和通俗小说之类,质量低劣,只是靠低价倾销取胜,中央书店即以此起家。我顺水推舟,给张爱玲寄了一份店里的书目,供她参阅,说明如果是我,宁愿婉谢垂青。我恳切陈词:以她的才华,不愁不见于世,希望她静待时机,不要急于求成。她的回信很坦率,说她的主张是‘趁热打铁’。她第一部创作随即诞生了,那就是传奇初版本,出版者是杂志社。我有点暗自失悔:早知如此,倒不如成全了中央书店。”

    ——郑振铎固然是好意,然而对于当时的张爱玲来说,一则没有能力“举家西迁”二则尚不够资格“韬光养晦”不过是个文坛新秀,若非“趁热打铁”真不知道要等到何时才能“河清海晏”?何况,若不是张爱玲的锋芒毕露“红遍上海”又何来文学界前辈的“欣喜地发现”呢?“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从来都是见仁见智的。

    事实上,河清海晏之后,张爱玲惟一能做的便是离开,但不知道算不算“史流他邦,文归海外”

    但是张爱玲毕竟是领了柯灵的好意。后来为了“腰斩连环套”与“一千元灰钿”的事,她与万象闹得很不愉快,然而同柯灵的友谊却保持了下来。

    1944年秋,张爱玲将倾城之恋改编为舞台剧本,柯灵提供了不少意见,又为之居间奔走,将她引荐给大中剧团的主持人周剑云(战前是明星影片公司的三巨头之一)。在餐馆里见面。张爱玲穿着“一袭拟古式齐膝的夹袄,超级的宽身大袖,水红绸子,用特别宽的黑缎镶边,右襟下有一朵舒卷的云头——或许是如意。长袍短套,罩在旗袍外面。”如此奇光异彩,连见多识广的周剑云在她面前也不禁显得拘谨。

    柯灵写:“张爱玲显赫的文名和外表,大概给了他深刻的印象。”而给他自己的印象呢,想必是更加深刻吧?所以事隔三十年后还记得。

    无论他承认与否,他后来的写作风格受到张爱玲的影响甚深,且不说他在遥寄张爱玲一文开头便是“不见张爱玲三十年了”然后长篇大论地引了金锁记关于月亮的文字;便是他写自己的回忆录,文字生涯第一步,一开篇也是“生活很像连环套,常常一环一环地互相牵引着”“连环套”一词显见由张爱玲而来,那件“腰斩”的往事给他的印象太深了

    倾城之恋上演后,张爱玲为了答谢柯灵,送了他一段宝蓝色的绸袍料。柯灵拿来做了皮袍面子,穿在身上很显眼,柯灵夫人陈国蓉回忆:“这块衣料的颜色呢,是个宝蓝的,真是的,又不是藏青,也不是深蓝,是个宝蓝的,鲜艳得不得了。他做了个皮袍子穿在身上,可滑稽了,但是他因为是张爱玲送给他的,穿着也很高兴。”

    柯灵穿着这鲜艳的皮袍子到处走,导演桑弧看见了,用上海话取笑说:“赤刮剌新的末。”

    桑弧是张爱玲所识上海奇人中的又一个重要角色——但这是后话。

    3

    苏青是在20世纪40年代中期,与张爱玲被誉为“上海文坛上最负盛誉的女作家”、“目前最红的两位女作家”

    然而苏青的成名,还早在张爱玲之前,以长篇小说结婚十年和散文集浣锦集声名鹊起。尤其结婚十年,出版之际,文坛哗然,毁誉参半,半年内再版九次,大有洛阳纸贵之势,而她也从此得了个“大胆女作家”的头衔。

    苏青本名冯允庄,1914年出生于浙江宁波城西浣锦乡一个富有之家,祖父曾经中举,家里有几千亩田,家门前有一座浣锦桥,所以后来她的散文集出版,就叫做浣锦集;至于结婚十年,则是一部自传体小说,是她从恋爱到结婚、产子、婚外恋情、离婚、分家、终于自立的亲身经历。

    1943年10月10日,苏青担任主编的天地创刊,地址在爱多亚路(今延安东路)160号601室,她在发刊词里写着“天地之大,固无物不可谈者,只要你谈得有味道”“最后,我还要申述一个愿望,便是提倡女子写作,盖写文章以情感为主,而女子最重感情。”天地作者阵容十分强大,把当时活跃在沦陷区文坛的自由派作家,从元老级的周作人到初露头角的施济美一网打尽,自然也不会放过如日中天的张爱玲。于是写去一封约稿信,开篇即云:“叨在同性”

    张爱玲不由得看着要笑,然而她是喜欢苏青的,因为她觉得自己懂得她,通过结婚十年,通过浣锦集,也通过她发在天地创刊号上的散文论言语不通:“言语不通自有言语不通的好。第一,言语不通就不会得罪人;这又可分开两方面来讲:一方面是因为你自己说不通就不爱多说,不多说便不会多错;他方面是即使你说错了人家也听不懂,即使听懂了也会因彼此言语不同而原谅你。第二,言语不通,照样也可以达意。在电影盛行默片时代,张张嘴,霎霎眼睛,诸般动作,都可以代替语言。第三,若是言语不通的两个人发生恋爱起来,倒应当可以说是‘情之正宗’。因为我对于恋爱的见解,总以为是‘心心相印’‘脉脉含情’来得深切而且动人,否则若只一味讲究‘谈’情‘说’爱,用嘴的动作来代替眼的表情,实在索然无味而且易流于虚伪。”

    爱玲自己也是不喜欢多话的人,这一番论言语不通,仿佛是在替她辩护,然而又截然不是她的风格——从言语交流拉扯到电影默片,又七扯八扯地说到恋爱,这样任性的话却不是她可以说得出来的。她不禁想起关于苏青的一则轶事:古人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苏青改动标点断句,变成“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诸君一时哗然。如今想起来,也是要笑——这个苏青,的确是个精彩的人儿呢。

    她于是欣然地拿起笔来,为苏青写了第一篇小说封锁——她可不知道,就是这篇封锁替她引来了胡兰成,引来了半世的寒风冷雨,不白之名

    自天地第二期起,从此几乎每期都有张爱玲的作品刊出,有时甚至一期两篇。

    两人渐渐熟起来,爱玲知道了许多苏青的事,对她只有更加喜欢——事业,恋爱,小孩在身边,母亲在故乡受苦,弟弟在内地生肺病,妹妹也有许多烦恼的问题,这些许许多多的牵挂,然而苏青仍然活得兴兴头头,热烈积极,她一个人办着一个杂志,集策划、编务、发行于一身,已是够忙了,但她并没有放下自己的笔,依然写着小说,写着散文,而成绩又是那么可观。

    ——这样的女人,是叫人怜惜,更叫人敬重的。仿佛红泥小火炉,有它自己独立的火,看得见红焰焰的光,听得见哔哩剥落的爆炸,可是比较难伺候,添煤添柴,烟气呛人。

    苏青同炎樱一样,与张爱玲也是既有相同爱好又有不同性格的,她比爱玲大不了几岁,然而经历却丰富十倍——当然是指饮食男女方面的经历。她曾经考入国立中央大学(即南京大学),也是没毕业就辍学了,却是因为早婚的缘故,且是三子之母。1935年,她为抒发生产之苦,写了篇散文产女投给论语杂志,署名冯和仪,这是她创作的开始。

    她有点粗线条,家门口有两棵高高的柳树,初春抽出了淡金的丝,张爱玲同她说:“你们那儿的杨柳真好看。”她一愣,瞪大眼睛惊诧地说:“我每天走进走出的,倒是从来就没看见。”

    她长得俊,为人爽直豪放,有男子气,所往来的朋友异性远比同性为多,因为她不喜欢女人的琐碎。然而她对张爱玲的好,却是托心寄诚的好,不含丝毫勉强塞责。1944年1月10日天地第四期发表张爱玲的散文道路以目,她专门写了一篇编者的话:“张爱玲女士学贯中西,曾为本刊二期撰封锁一篇,允称近年来中国最佳之短篇小说。在三期刊载公寓生活记趣亦饶有风趣。本期所刊道路以目尤逼近西洋杂志文格调,耐人寻味。”1941年2月10日天地第五期发表张爱玲的散文烬余录时,她又写道:“张爱玲女士的烬余录描摹香港战时状态,淋漓尽致,非身历其境者不能道出。”

    同年11月1日天地第十四期发表张爱玲散文谈跳舞,她再次高度肯定了张爱玲的成绩,并且为她的新书大打广告:“张爱玲女士蜚声文坛,众口交誉,其作品价值已不必编者赘述。观乎其最近出版之小说集传奇畅销情形,已可见南北读者对其热烈拥护之一斑。今日编者更有一好消息可以抢先报告,原来张女士又集其年来所写的散文郑重付刊了,书名流言,预料其出版后的畅销情况又必是空前的。本期所刊谈跳舞一文,其艺术见解自有独到之处,幸读者诸君之精于此道者多注意焉。”对张爱玲可谓赞誉有加,推崇备至。

    而张爱玲之于苏青,也是鼎力相助,不仅撰文,而且手绘插图,还替天地设计了新的封面——浩瀚长空,写着“天地”二字,舒卷着两三朵轻云,下面是一个女子仰着的面孔,似乎熟睡,或者冥想,有一种坦然的态度,不知是苏青的写照还是她自己——人家是睥睨天地,她却是连睥睨也不屑的,径自闭目养神,把天地做被、做枕、做衾席而已矣。

    另则她为苏青散文救救孩子!所绘的同题插图,风格也与以往的写意全然不同,是一幅罕有的工整素描——亲厚之意,溢然笔尖。

    她且在我看苏青里堂而皇之地写着:“低估了苏青的文章的价值,就是低估了现代的文化水准。如果必须把女作者特别分做一栏来评论的话,那么,把我同冰心白薇她们来比较,我实在不能引以为荣,只有和苏青相提并论我是甘心情愿的。”

    人家说君子之交淡如水,然而这两个女子之交,却是浓如酒,醇如茶,如果一定要用水来打比方,那也一定是“香水”因为她们之间的往来与谈话总是带着闺阁的脂粉气,狎而昵,既大气又小气,时不时地便扯到衣服穿戴以及男女情爱上。

    秋天,苏青做了件黑呢大衣,张爱玲和炎樱陪着她一同去试样子。古人说:三人行,必有我师。俗语又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互为师友的三个女人试衣裳,自然更是一出好戏。

    到了时装店,炎樱第一个开口:“线条简单的于她最相宜。”一边转来转去地审视着,一边便向裁缝发号施令:把大衣上的翻领去掉!装饰的褶裥也去掉!方形的大口袋也去掉!肩头过度的垫高也减掉唔,前面的一排大纽扣也要去掉,改装暗纽!

    苏青渐渐不以为然了,在镜子里端详着自己,用商量的口吻说:“我想纽扣总要的罢?人家都有的!没有,好像有点滑稽。”

    张爱玲两手插在雨衣袋里站在一旁看戏,看得笑起来。

    镜子上端的一盏灯,强烈的青绿的光正照在苏青的脸上,下面衬着宽博的黑衣,背景也是影幢幢的,更显明地看见她的脸,有一点惨白。她难得有这样静静立着,因为从来没这么安静,一静下来就像有一种悲哀,紧凑明倩的眉眼里有一种仿佛横了心的锋棱。

    张爱玲感动地看着,不禁想:“这是一个乱世佳人啊。”

    乱世佳人,当然是一个传奇。

    4

    还有一个女人,本来实在不愿意提她名字的,不过她的文字倒也给我们提供了许多关于张爱玲的鲜明性格的辅证,算是可杀中的可恕。

    她曾于20世纪40年代与70年代两次写过关于张爱玲的文章,文中说:“张爱玲的自标高格,不要说鲜花,就是清风明月,她觉得好像也不足以陪衬她似的。”她是想讽刺,然而我看着,却只当做是一种赞扬,并且想起红楼梦里形容黛玉的两个词:孤高自许,目无下尘。张爱玲,便是这样的尊贵清傲。

    这女人叫潘柳黛,也是在旧上海写字为生的女人,然而总不肯老老实实地写字,总想着闹出些什么事故来使人注意她,可又不能够,于是便嫉妒别的比她更引人注意的女性,比如张爱玲。

    她与张爱玲的相识,当是由苏青介绍,所以她后来会颠三倒四地记成“张爱玲的被发掘是苏青办天地月刊的时候,她投了一篇稿子给苏青。苏青一见此人文笔不错,于是便函约晤谈,从此变成了朋友,而且把她拉进文坛,大力推荐,以为得力的左右手。果然张爱玲也感恩知进,不负所望,迈进文坛以后,接连写了几篇文章,一时好评潮涌,所载有声,不久就大红大紫起来。”

    不过这女人惯会东拉西扯,夹七杂八,究竟是孤陋寡闻,此前是不知张爱玲的文名;还是故意把张爱玲的成名写成是苏青抬举,就不得而知了。

    倒是她的文章中提到的几件小事很值得我们玩味——比方与人约会,如果她(张爱玲)和你约定的是下午三点钟到她家里来,不巧你若时间没有把握准确,两点三刻就到了的话,那么即使她来为你应门,还是照样会把脸一板,对你说:“张爱玲小姐现在不会客。”然后把门嘭的一声关上,就请你暂时尝一尝闭门羹的滋味。万一你迟到了,三点一刻才去呢,那她更会振振有词的告诉你说:“张爱玲小组已经出去了。”她的时间观念,是比飞机开航还要准确的。不能早一点,也不能晚一点,早晚都不会被她通融。所以虽然她是中国人,却已经养成了标准的外国人脾气。

    张爱玲喜欢奇装异服,旗袍外边罩件短袄,就是她发明的奇装异服之一。有一次,我和苏青打个电话和她约好,到她赫德路的公寓去看她,见她穿着一件柠檬费袒胸露臂的晚礼服,浑身香气袭人,手镯项链,满头珠翠,使人一望而知她是在盛妆打扮中。

    我和苏青不禁为之一怔,问她是不是要上街?她说:“不是上街,是等朋友到家里来吃茶。”当时苏青与我的衣饰都很随便,相形之下,觉得很窘,怕她有什么重要客人要来,以为我们在场,也许不太方便,便交换了一下眼色,非常识相地说:“既然你有朋友要来,我们就走了,改日再来也是一样。”谁知张爱玲却慢条斯理地道:“我的朋友已经来了,就是你们两人呀!”这时我们才知道原来她的盛妆正是款待我们的,弄得我们两人感到更窘,好像一点礼貌也不懂的野人一样。

    还有一次相值,张爱玲忽然问我:“你找得到你祖母的衣裳找不到?”我说:“干吗?”她说:“你可以穿她的衣裳呀!”我说:“我穿她的衣裳,不是像穿寿衣一样吗?”她说:“那有什么关系,别致。”张爱玲穿着奇装异服到苏青家去,使整条斜桥弄(苏青官式香闺)轰动了,她走在前面,后面就追满了看热闹的小孩子。一面追,一面叫。

    她为出版传奇,到印刷所去校稿样,穿着奇装异服,使整个印刷所的工人停了工。她着西装,会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十八世纪少妇,她穿旗袍,会把自己打扮得像我们的祖母或太祖母,脸是年轻人的脸,服装是老古董的服装,就是这一记,融合了中外古今的大噱头,她把自己先安排成一个传奇人物。有人问过她为什么如此?她说:“我既不是美人,又没有什么特点,不用这些来招摇,怎么引得起别人的注意?”

    ——这个潘柳黛,可谓不知好歹之至。

    在她的退职夫人自传中见过她一张照片,圆肥的脸,横着向两旁延伸出去,仿佛女娲抟土造人后又在脸上多拍了一掌,再宽厚也无法称她是美女的。张爱玲建议她找祖母的衣裳来穿,显见是推心置腹,把自己的经验悉心相授。而她非但不领情,还要倒打一耙,攻击人家是“寿衣”

    潘柳黛的确当得上一个“贱”字,这要先从她的经历说起:她从十九岁就不明不白地跟着一个比自己大22岁的有妇之夫私奔,从北方到南方,每天一块两块地从对方手里要生活费,后来同别人结了婚,又离了婚,先后与许多个男人发生关系,然而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还写了部自传来炫耀,是最早的“用身体写作”

    不过潘柳黛虽可恶,然而她的文字让我们更加亲近地嗅到了那个时代的空气,也更加清晰地看到了张爱玲的倩影——固执、独特、万事都有自己的一套原则、神采飞扬、如一颗钻石般宝光流转、引人注目。

    如果不是遇到胡兰成,也许她的光芒会更加璀璨,会继续平心静气地写完她的第三炉香、第四炉香,也许她会遇到别个稍微“正常”而“合适”的男子,结一段乱世情缘,也许她的生命轨迹会有所不同,当世及后世对她的评价都会改观,甚或中国文学近代史也会因她而改写

    如果不是遇到胡兰成我看书有个不知是好是坏的毛病,就是喜欢在书上写字,随手记下当时的所思所想,有时甚至是某部正在构思的小说的草稿断句。退职夫人自传不是我买的,是先生在广告里看见说此人与张爱玲齐名,便以为我会喜欢,自作主张替我买了。而我并不喜欢这个人、这本书,于是在扉页上写着:“但我心里是感激的。感激的意思,也许就是有一个人要对你好,而你领略了他的好。”这次为了查资料又重新找出这本书来,看到这几行字,倒笑起来,益发感激——要不是他早已买了,这会儿用起来,还真不知道去哪里淘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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