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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潇湘子焚诗祭香菱菩提心赠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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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家常话,究竟留待闲了慢慢再说吧。如今外头还等着回话,倒是赶紧把薛大姑娘的八字问明,好打发公公回去。”王夫人便道:“既这样,该把他姨妈找来,说给他知道。”贾母道:“忙什么?等我们娘儿商议定了再说。”王熙凤也道:“姑妈在潇湘馆呢,我刚打那边来,巴巴儿的又请,倒像一件大事似的,太惊动了些。”王夫人道:“宫里的事,自然是大事。娘娘既这样说了,还有什么可商议的?虽然宝姑娘的生日我们也都是知道的,毕竟是个姑娘家,总得找了他母亲来,当面说清了,不然我们不言不语就把个姑娘的八字写个封儿递进宫去,倒不大方。”

    贾母再没想到一番请旨,本来想为黛玉求个护身符的,看元春之意,竟似属意于宝钗,虽不愿意,为着娘娘旨意只是索要八字,并无可推托之辞,且素喜宝钗大方得体,性情温柔,又见王夫人一团高兴,只得点头道:“既这样,便请姨太太过来说话儿。”王熙凤也深知其意,不便说话。贾政自然更无意见,辞了出去且陪内相到书房小坐等候,又命人找了贾琏来相陪。

    一时薛姨妈来了,王夫人笑道:“我们大姑娘近日要陪皇上往铁网山射猎,因想念这些兄弟姐妹,叫把生辰八字都写个封儿送进去,大约是怕记错了生日,漏了赏赐。”薛姨妈便也约略猜到些,想他姐妹几个的八字宫中早已尽知的,不然从前宝玉、探春等生日之时,宫里又何以按时赏赐,并无遗漏,如今却又巴巴儿的打着生日的幌子要八字,自是单单为了宝钗之故。却不便说破,只得含糊笑道:“他是正月二十一,子时生的,小时候有个癞头和尚给他算过,说是五行缺金,竟不是大富大贵的命,所以才叫打了这个金锁儿,又给錾了几个字在上面,天天带着,积些福荫。”

    贾母、王夫人等听了这话,都想起他从前说过的宝钗这金必得找个有玉的来配才是大好姻缘的话来,不禁对看一眼,都笑道:“姨太太说那里话,看宝丫头的行止,模样儿,安静温厚,将来必是个有福的。”又道“这件事竟不必说与宝丫头知道,横竖他今年生日已经过了,到了明年,娘娘必有赏赐的。”薛姨妈笑道:“平白无故的提他做什么。娘娘伴驾远行,跋山涉水不说,每日里自然百务劳心,那里还有余闲为这些小事废神,反教我们不安。”

    于是府里另备锦封,写了宝钗八字交给太监带回。贾母、王夫人、薛姨妈、凤姐等均知赐婚日近,只在钗、黛两个中间,因未放准,都缄口不提,故而宝、黛、钗三个以及园中姊妹,一个字也不知道。

    却说宝玉自从那日与岫烟谈过,就想着要请凤姐做主,怎么想个法儿仍叫岫烟搬进园子才好。却因为香菱之死,伤心了几日,就将这件事混忘了。直至今日见到黛玉祭香菱,心胸为之一开,方又想起来。只为薛姨妈在旁,不便说起,遂着人打听着凤姐于贾母处定昏已毕,方亲自上门,将岫烟之事说了一遍。凤姐听了笑道:“你倒细心,我竟忘了。从你二姐姐去后,我总没去过紫菱洲一次,那里知道他们的事呢?正是我还没赶的及找太太说你房里的事呢,你倒替别人操起心来。”宝玉忙问:“我房里什么事?”凤姐笑道:“你且别问,横竖两三天就知道的。倒是你说的这件事,确要好好治治那起恶奴刁仆们,不然不说顾不上,还以为怕了他们,更要造起反来,乱自为王了。”

    宝玉便催道:“既这样,便着人接邢姑娘进来吧。”凤姐道:“自然要接他来,只是他并没有明说要搬出去,不过是告假回家暂住,如今我们敲锣打鼓的特地去接,倒叫他不好意思。这件事我自有道理。你且躲起来,看我如何做法。”因叫人传命下去,立刻将紫菱洲侍候的人传两个来问话。

    丰儿去了半晌,方带了王柱儿媳妇来。凤姐命宝玉站在六扇雕漆嵌云母的金碧山水折叠软屏后面,说是“请你看一场好戏”俟他藏好了,方叫进那媳妇来,且并不问话,只向丰儿发难道:“原来你还知道回来。只当你长在那院里,等着移盆沤肥呢,还是折了脚,使两只爪子爬回来的?”丰儿嘟嘴道:“何尝不想快去快回?我去时,院子里空空的一个人也不见,草长的比人还高,等了半晌,喊的嗓子都哑了,才见他慢腾腾进来了,想是家去歇了一日,直等快关院门儿才回来应卯呢。”那媳妇便喊冤道:“姑娘可别冤枉好人,你那只眼睛看见我家去了?不过往门房找人说两句要紧的话,走开眨眼工夫,姑娘不知道,可别混说。”

    凤姐厉喝一声“打”彩明便走上前,不问青红皂白,左右开工打了十几个嘴巴。平儿忙过来拦住了,指着那媳妇斥道:“你这媳妇子太不懂事,竟敢在二奶奶面前大呼小叫。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儿?容的你像在你们姑娘面前那般没上没下浑撒野的?”

    原来这媳妇仗着婆婆是迎春的乳母,平日在紫菱洲里,人人都尊他婆婆为大,迎春又素来好性儿,所以纵的他无法无天;后来虽则他婆婆因赌事发,被撵出园子去了,迎春却也随即嫁人,又带走了绣桔等素日与他不睦的四个体面丫头,因此院中总无人肯驳他面子,竟自山中无老虎,称起霸王来了。虽然向惧凤姐威名,毕竟从未亲身领教过,只当说几句话总没有错,孰料只是喊句冤,先就捱了一顿杀威棒。

    也是凤姐今日存心要杀他个下马威,才好做下面的文章。如今看那媳妇面颊肿起,嘴角沁血,满脸满眼都是惧色,心中有数,这才慢慢儿的说道:“你是管看院子的,如何院里没人,就敢敞了门各自走开?若是遭了贼,难道是你自家赔出来?料你折了命也赔不起。除非你自己就是个贼,正要开门给同党行方便,自己却故意走开,若成功了,就回头分赃;若不成功,或遇人看见问起来,就推说一时走开了不知道。左右赖不到你头上,可是打的这样主意?”那媳妇并不知有陷阱,听凤姐说他是贼,唬的忙忙磕头辩道:“天老爷在头上看着,奴才岂敢瞒骗主子?若是奴才若敢起这个心,就凭奶奶打死也不怨的。实在是刚刚走开一下,并没远离,只到门房说几句话,隔的又不远,眼睛一直盯着门的,原是看见丰儿姑娘进去,才随后来了。以后再不敢了。”

    凤姐见他一步步入了道儿,故意道:“既便没有贼心,抛了屋子远走高卧的也不对。倘若姑娘们一时有事使唤,叫起人来,却又如何?”那媳妇更不提防,只听凤姐不再诬他偷窃,便觉安心,闻言忙老实回道:“邢姑娘这些时并不住在园里,所以才走开,并不曾误了主子的事。”凤姐诧异道:“原来邢姑娘回家住了么?怎么没人同我说。既这样,不如把院门儿关了,你们这些人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倒还省一处的开销。”那媳妇听这话是要罢自己的差,唬的魂也飞了,忙又回口道:“并不是不住了,邢姑娘只是回家暂歇几日,过几日还要来的。”凤姐便问:“回去多久了?”那媳妇怎敢实说,只含糊道:“也就月把天,正是也该回来了。我今儿头晌还打扫屋子,预备邢姑娘回来呢。”

    凤姐故意道:“只怕邢姑娘不肯回来。总不成没有主子,倒把偌大房子空着,由着你们寻欢作乐去,还要一年四季朝饔晚餐地供养你们,浪费水米不说,倘若再设个局,当成赌窟贼窝儿来,被老太太知道,连我也没脸。还是把院门关了的好。”说来说去,只是要关了院子,又叫彩明拿本子来查紫菱洲共是几个人伏侍,月钱若干,又叫传当值的来说话。

    那媳妇悔的只要咬自家舌头,满头是汗,直磕头道:“果真邢姑娘说过就要回来的。算算日子,只怕就在这一两天了。我们原说还要亲去迎接呢。”凤姐这才罢了,说道:“既然这样,就还把你们留着伏侍邢姑娘。你也知道,他早晚是薛家的人,若有个不周到不妥当,我也难见姨太太和太太的。”那媳妇磕了头,千恩万谢的去了。

    宝玉躲在屏后听的明白,见那媳妇去了,方从屏风后面出来,拍手笑道:“凤姐姐真正运筹帏幄之中,决策千里之外,声东击西,以退为进,并不治他们顽忽职守之责,也不怪他们慢待主子之罪,竟索性连邢姑娘一个字不提,倒叫他们自己说出来。想来他们去请邢姑娘,必然是千磕头万哀恳的,从此以往,岂敢再不尽心?”

    凤姐笑道:“你今天才知道我的手段?你只看到眼面前儿你姐姐妹妹的事,比这些更厉害的且多着呢。若不是看你面上,我还真不愿这样费事,直接打一顿撵出去,另叫人进来伏侍也就是了。正为的是要你白看出好戏,学着些惩奸罚恶,恩威并施,将来这一摊子家业,早晚都是你的,降众服人,也要有些算计;便是为官作宰,交结权贵,也得察言观色。能齐家方能治国,其实是一样的道理。”

    宝玉那里听的进,只笑着向凤姐拱一拱手,便道谢去了。自觉办了一件好事,心中着实得意,回去说与袭人,袭人也叹道:“这倒也是一件积阴骘的事。”

    那媳妇后来果然找齐紫菱洲伏侍的一干人,细述凤姐之言,又百般商量着如何接回邢岫烟来。果然岫烟只说住在自己家中即可,既然已经搬出来了,倒不便再回去打扰的。急的那柱儿媳妇跪在地上打旋磨儿的磕头央告,说是“姑娘最知书识礼仁慈体下的,就耽待我们这些吃生葱就烧酒不知好歹的花子吧,姑娘若不回去,二奶奶要生扒我们的皮呢。再则没了营生,一家子几口人擎等着就要扎脖子的,刚刚脱了棉的换夹的,眼瞅着又要脱了夹的换单的。若在里边侍候,主子少不得一年四季还要赏些衣裳穿戴,若辞出园去,顾了吃顾不了喝,顾了喝顾不了穿,夏天就得光着,冬天就得裹着,那里也不要去了。姑娘忍心看着我们饿死冻死?人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的佛塔’,姑娘这样良善的人,若肯点点头儿抬抬脚儿,就是超度我们,好比放生了。”

    众媳妇婆子也都不住苦求。说的邢岫邢心软。那邢大舅也巴不的他仍住进园子去,又可省一份吃喝,又白得一份月钱,便努力撺掇着教搬回来了。从此柱儿媳妇等将岫烟只当成亲娘老子般孝敬,比从前伏侍迎春更加小心十分,生怕他一个不愿意又搬出去,凤姐就此关了紫菱洲,丢了他们的差使。不提。

    且说诸姐妹知道宝钗重新住进园子来,都来问候,一则给薛姨妈请安,二则探黛玉之病,三则也方便相聚。因此潇湘馆忽然热闹起来,一日里常有三五人往来,园门常开不闭,紫鹃、雪雁、莺儿等一日七八次的沏茶换茶。黛玉起初倒也喜欢,人来了也都陪着有说有笑,没几日便觉厌烦,但凡来人,只淡淡招呼几句就推说要吃药回避了去,反教宝钗代他招呼。宝钗不过意,每有人来,必加倍小心,殷勤致意,惟恐薄了姐妹的面子。众人都知黛玉素来怯弱小性,便是他冷淡些,也都并不计较,却也愈念宝钗的宽厚识大体,谦让有礼。

    独宝玉虽来往潇湘馆的遭数较往日更频,与黛玉单独说话儿的机会却反而少了,有时是与宝钗一处调琴对奕,有时又与薛姨妈闲话扯古,有时碰上别的姐妹行来,便赏花抚竹,斗牌调鹦,明明与黛玉隔座相望,心里头有万语千言,却偏不能说出,倒像隔着几万里云山雾海似的。有时情不自禁说错一两句过头话,不是得罪了黛玉,就是惹恼了宝钗,且宝钗为人不比黛玉忧喜无常,原本端严矜肃,不苟言笑,远之固而不恭,近之又恐不逊,容易得罪了,求恕不是,赔情也不是,反觉生疏起来,因此频添了许多闲愁野恨。

    捻指仲春,桃花已经开的遍了,叠瓣攒蕊,喷霞吐玉,锦重重的把枝子都压的弯了,满园子凝脂冻雪,翠叶离披。贾母因传命春夏之交最易生病,功课宁可松动些,叫宝玉只上半日学,傍下晌就回来。宝玉得了这护身符,上学更是随心所欲,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愿意去就去上半天,不愿去便索性推病脱滑,先生也不肯深管他。

    这日又是半天学,宝玉换过衣裳便往潇湘馆来,走在翠烟桥上,隔水看见桃柳夹堤,几个女孩儿在林子中嬉笑追打,那一带桃花又开的密,远远望去,如绮如霞,被女孩们碰的红飞香乱,连水上也落了许多花瓣,随波浮荡,洋洋洒洒,从桥洞下穿流而去,不禁想起苏东坡有“鸭头春水绿如染,水面桃花弄春脸”之句,不觉心痒,便要过去一同顽耍,忽见鸳鸯也在其中,倒站住了,心道他自拒大老爷纳妾之议后,每见我必躲开,今儿难得高兴,同姐妹们一处顽乐,我若去了,倒叫他不安。因站住看了一回,也得了两句诗:

    轻粉傅桃垂绛袖,淡烟著柳绿罗裙。

    又想这“垂绛袖”与“绿罗裙”对的不工,或改前句为“红裥袖”或改后句为“逗罗裙”才可工整,却又不舍这句的出语天然。一时推敲不来,想着不如等下请林妹妹指教。遂加快脚步走来。未到门首,已听的一股细细琴音,穿梁绕户,缠绵清越,不禁放轻了脚步,在院门口一张,只见钗、黛二人都在竹篱下,一个弹琴,一个焚香,一个穿着素绫弹墨山水的长褂子,一个穿着丁香色杭绸团花掐金线的立领小夹袄,映着一带青碧竹林,潺潺溪水,篱畔翠色参差,风动竹影阴晴,那景致竟如画中一般,不禁看的呆住。直等一支曲子弹罢,才从竹后头走出来,叹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我算领教了。”

    黛玉吃了一惊,扭头嗔道:“你什么时候来的?竟然偷听人家弹琴,好不要脸。”宝玉笑道:“我若冒然出来,惊扰了二位的雅兴,才是真正没眼色呢。韩愈尚有‘窥窗映竹见珍珑’之兴,如何他看棋便是雅事,我听琴便是没脸?”又道“我刚才看见你们二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一个弹琴,一个焚香,再配上这竹子,这泉水,这古鼎新茗,直可入画。想古时潇妃、湘妃本是两个人,如今只被林妹妹一人专美,其实缺典,倒是今儿妹妹这一曲苍梧谣,韵高古调,匹美虞韶,才是真真正正的‘潇湘妃子’了。”黛玉听了,脸上勃然变色,大生疑窦,欲要发作,又碍着宝钗在旁;欲不理会,然而宝玉言中之意,分明将他二人比作娥皇、女英,岂不唐突?因此脸上红白者几次,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宝钗亦同黛玉一般心理,大没意思,因淡淡的道:“宝兄弟再不能亲近的,说不到三句话就说到歪里去,只管混拿古人来比我们。林妹妹‘潇湘妃子’的美号原是因馆得名,极相宜的,潇湘馆又不是九嶷山,何须别人来画蛇添足,附庸风雅?”

    宝玉这才省过来,潇、湘二妃共事舜帝,又想到湘浦曲里“虞帝南巡去不还,二妃幽怨水云间”之句,亦有此意,自己这个典故引的真是大大的不妥。不禁红了脸陪笑道:“我只因闻的潇湘子抚琴,蘅芜君焚香,只当走进仙境里去了,若不是传说里的神仙,岂能这样飘逸超脱?所以枉拟古人,宝姐姐千万莫怪。”黛玉听他只是求宝姐姐莫怪,却不提自己,倒觉喜欢,面色微霁,却仍低着头拨弄弦柱,并不睬他。宝钗早托辞口渴,抽身走了。

    宝玉讪讪的,便走到黛玉身后去看他理弦,只闻一阵幽细清香,似有还无,沁人肺腑,正如梁江淹灵邱竹赋所咏:“非英非药,非香非馥。”竟不知是竹子的香,鼎煤的香,还是人身上的香气。欲要请教,又怕说错话更触怒黛玉,因此闭目用力呼吸,暗自细细品度。忽听人笑道:“二哥哥可是参禅?竟然站着就入定了。”抬头看时,却是惜春同着彩屏来了,正看见宝玉闭眼努鼻子的怪相,因此打趣。宝玉不好意思,揉着鼻子道:“我因闻到一股异香,极细,极清,却把整炉的沉香都压下去了,因为用力体会,只没辨闻清楚。”惜春笑道:“这可是听琴入禅,通了三昧了,因此得闻曼陀罗香。”

    宝钗隔窗听见惜春来了,遂同莺儿用青瓷莲花盘子托着全套的青花缠枝莲纹壶盏出来,沏出雀舌牙茶来,敬与惜春道:“四妹妹开口就是佛家语,到底不同我们俗人。”宝玉道:“四妹妹这样喜禅乐道,何不常去拢翠庵里向妙玉师付请教?佛理原要时常讨论切磋,才有进益的。若是一味闭门苦读,真成了面壁了。”

    惜春冷笑道:“住在拢翠庵,道理就一定通么?依我所见,妙玉为人也就罢了。真正苦修之人原应衣无絮帛,食无盐酪,他却连一茶一器也那般执著讲究,那年刘姥姥来,喝他一口茶,他就连杯子都不要了。我佛有云:众生平等;又道是:茶禅一味。他却是耽于茶而远于禅的,连最根基的道理也做不到,又谈何修行?又如何看破?因此我说他自视太高,只怕倒不容易悟的。”

    黛玉听了,默然不语。宝玉也因与妙玉素相投契,不便说话。惟宝钗心无挂碍,原与众人都无分彼此,遂笑道:“那年刘姥姥一句话,让你足画了两年的园子图;如今终于画得了,难道果然舍的送人么?”惜春道:“有甚舍不得?若舍不得给,又何必画?既可画,便可给。姐姐何必疑我?你看我是那小气悭吝,只聚不散的人么?”宝玉笑道:“你说妙玉不通,可是我看这性情,倒和他是一模一样儿的。都一般的傲气。”惜春冷笑道:“傲气就一定是同类么?二哥岂不知傲也有许多种的,有不甘同流、遗世独清之傲,亦有安贫乐业、虚心劲节之傲,有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之傲,亦有渴死不饮盗泉水、饿死不吃嗟来食之傲,人有傲气,亦有傲骨,且有傲慢之态度,傲世之风格,二哥以为我之傲,与妙玉之傲,何如?”宝玉被噎的瞠目结舌,一时之间,竟无话可答。宝钗点头道:“说你冒撞,到底遇着四妹妹,才知道厉害了,看还敢乱说话不。”

    黛玉笑道:“妙玉身在尼庵,骨子里却是闺秀;藕榭虽在侯门,心却已经皈依;两个人非但绝不相类,其实大相径庭,一个是出家的小姐,一个是在家的姑子。”惜春笑道:“林姐姐这话说的有些意思了。”黛玉道:“这样说就错了。你该说:女施主言之有理。”众人都笑起来。

    宝玉深感黛玉解围之助,笑道:“与林妹妹谈禅,再说不过他的。我从前自以为一只脚已经跨进佛门了,被他几句话就打了回头;你若同他讲论,只怕不是对手。”惜春笑道:“论口才我自然辩不过林姐姐,倒是手谈的为是。”宝钗失笑道:“都是宝兄弟一句‘窥窗映竹见珍珑’

    宝钗失笑道:“都是宝兄弟一句‘窥窗映竹见珍珑’闹的,果然就摆上棋局了。”

    于是紫鹃过来,设几安枰,在竹凳上铺了锦垫,旁边又另置一高足茶几,黛玉便与惜春两个分宾主坐了,各执黑白子斗起来。宝玉、宝钗两个站在一旁观战。看不到几个回合,宝玉便情急叫道:“妹妹错了,该走这一步的,不然,这个畸角岂不没了?”黛玉并不理会,仍向居中处落下一子。惜春果然连落几子将个畸角吃掉,再回头时,却见自己中部大块失陷,不禁叫道:“了不得,只顾做困兽之争,竟被他逐鹿中原。”

    黛玉笑道:“我本来只拟围魏救赵,行一个缓兵之计,那知道你竟也同宝玉一样,求全反毁,因小失大。这样求胜心切,执著得失,还说看的破呢。”惜春拈起一子正欲落下,听了这句,却忽然呆住,愣愣的出神。宝玉一旁拭汗道:“幸亏不曾听我的,不然,那有这一番山回路转。”宝钗笑道:“你读了那些诗书,难道连句‘观棋不语’的俗话也不懂么?不如教他二人且下着,我们里头说话。”宝玉也说“正要看看姨妈”遂同宝钗一起进去。

    说不了两句话,碧痕拿了张帖子来找宝玉,说有位冯大爷派下了车子来请吃酒。宝玉本不欲去,宝钗劝道:“人家好意请你,又下帖子又派车,可见诚挚,如何不去?成日家只管在我们队里混算什么?也要结交朋友,时常应酬,将来场面上也有个照应。”宝玉听不入耳,却也不好驳回,只得同碧痕回房去换衣裳。正是:

    从来梦醒方知悔,不到棋终未为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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