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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只有香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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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宁坐在镜台前,妆匣打开着,红袖已经将她一头又黑又厚的秀发梳得光滑如缎,挽成流云的形状,并一件件地为她的云髻插上簪饰,翡翠珠花,茉莉别针,碧玉搔头映得原本丰厚的头发更加流光溢彩了。"绿鬓如云",指头就是这个意思吧?

    忽然,房门被猛地推开,绿腰也不通报,也不敲门,慌慌张张地闯进来说:"格格,不好了,不好了。李柱儿死了。"建宁一愣,顾不得教训她的莽撞无礼,本能地问:"谁是李柱儿?"红袖也吃了一惊,紧跟着问:"怎么死的?什么时候的事?"

    而红袖的紧张,也使得建宁更加惊奇了,偏偏绿腰发着抖,枉负了平日伶牙俐齿,这会儿却是上下牙捉对儿打架,越急越说不明白。还是红袖帮忙解释:"李柱儿是咱们院里的武师,平时管二门上守夜的,绿姨娘说额驸可能在外头有人,所以就派了他悄悄跟着,看额驸去哪儿了,见过什么人。谁知李柱儿自己倒不见了,这有好几天没回来,原来竟是死了。"

    建宁这才想起来前些日子绿腰建议自己找人跟踪额驸的事,自己随口答了句让她和红袖看着办,后来进宫和平湖谈了一场,心境放宽许多,觉得只要自己是一心一意爱着丈夫,而吴应熊也还疼爱自己,其余的就都不重要,便把这件事忘了。没想到绿腰真的找人跟踪了额驸,而那人竟死了,他是怎么死的?他的死,和跟踪额驸这件事有关吗?倘若有关,又是何人所为?想到这里,她忍不住问了句和红袖同样的问题:"那人是怎么死的?是意外吗?"

    "是,是被人捅死的。"绿腰舌头打结,颠三倒四地说,"有人看见他的尸首漂在河里,捞起来,后背上有把刀,是被人从后面捅死扔进河里的,都死了好几天了。"

    那便不是意外了。是有人杀了他,还把尸首扔进河里去。一个小小的护院家人,什么人这样恨他?会不会,是他的跟踪露了形迹,于是,被杀人灭口?是谁呢?额驸?还是与额驸会面的人?

    建宁心烦意乱,隐隐觉得丈夫瞒住自己的事远比府外藏娇更加严重,那就像埋在深井里的秘密,知道比不知道更危险。而从红袖和绿腰的神态中知道,她们的心里,也和自己有着同样的猜测,却谁也不敢将心中的怀疑说出口。

    主仆三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还是红袖先开口,哆哆嗦嗦地问:"格格,要不要报官哪?"

    建宁略微沉吟,问道:"那个武师家里,还有什么人?"

    绿腰一边发抖,一边努力回想,艰难地回答:"只有个老娘在乡下,京城再没有亲人了。"

    建宁点点头:"多一事不如省一事。不必报官,说给吴管家,把李柱儿好好葬了,多给点抚恤,让人把骨灰送到乡下给他老娘,就说是得急症死的。"停了一停,又说,"还有,传我的命,马上备车,我要进宫去。"她必须马上见到平湖。只有平湖才能安抚她心中的不安,替她看清楚所有发生在额驸府外面的事情——即使看不清,也会告诉她该如何面对这宗意外,尤其是,在意外发生后,该如何面对她的丈夫。

    然而来至景仁宫,建宁还来不及说明来意,就听外边高声禀报"皇上驾到"。平湖还没怎的,建宁已经先喜得迎出来道:"皇帝哥哥来了,可是知道我在这里,特地来看我的吗?"顺治已经大踏步地进来了,看见建宁,微笑说:"十四妹,你来了。"

    "原来不是冲我来的。"建宁笑,"皇帝哥哥,可是找平湖有话说,我要不要回避呀?"

    顺治恍若未闻,脸上带上一种古怪的笑容,顾自在茶案旁坐下,亲自寻了一只汝窑青花九龙杯出来,却又并不递给宫女,只握在手中把玩,呆呆地出神。平湖忙命宫女换茶。顺治道:"不必另沏了,我闻着这茶就很好,何必又沏?"这才放下杯子,平湖亲自把壶,斟了一杯。顺治啜了一口,点头赞道:"好茶!"建宁笑道:"不过是龙井,又不是没喝过,何至于此?皇帝哥哥今天的心情似乎很好啊,已经许久不见你笑了,终于想通了?"

    顺治仍然带着那种古怪的神情,笑嘻嘻地道:"恰恰相反,是因为朕怎么都想不通,非但想不通,而且看不透。朕活了二十几年,自以为博览群书,通今博古,却到今天才知道,朕连自己身边的人都不认识,不明白,古人云:名利如浮尘,情爱如云烟。朕却是连浮尘与云烟也不能分得清楚。"

    建宁听这话说得云里一句,雾里一句,摸不着头脑,平湖却是从顺治进门来,就一眼看出他表面上从容平静,眼神里却有一种难言的哀戚,失魂落魄一般,听他言语,更充满幻灭之意,便有不祥之感,含糊劝道:"名利情爱,皆无止境,人生至难得的,便是"糊涂"二字。皇上又何须太明白?"

    顺治转向平湖,微笑地问道:"我既然自名"行痴",本来就是个糊涂人,何曾有一时半事明白过?倒是这一两天里,想起了许多往事,却更加糊涂起来,佟妃娘娘,你真个是姓佟佳,是佟图赖将军的千金么?你真个是佟佳平湖吗?你可还记得,同朕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在什么时候?"

    建宁与平湖听了这话,面面相觑,俱各慌张,平湖更是忙敛衽跪下道:"臣妾不知道皇上听到了些什么,又想起了些什么,然而臣妾乃是皇上嫔妃,这便是真的。余者何为真,何为假,何处来,何处去,原不必挂虑。"

    "没有所谓,没有所谓。"顺治恍恍惚惚地重复着,微笑着,眼中却已经有了泪意,逼近了平湖问道,"你曾问朕什么是"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朕不能回答。朕连自己是谁也不知道,根本是"不知我",又何谓"有我"呢?你是朕的妃子,可是你知道朕是谁吗?"

    平湖庄重回答:"您是皇上,是九五至尊,天帝之子。"

    "天子?"顺治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眼角的泪终于随着笑声震落,"好一个天子!连朕自己都不知道,朕到底是谁的儿子?朕的父亲是谁?朕的帝位从何而来?又将托付于谁?朕的这个帝位,又是否坐得安心?朕是天子,朕的一切,就只有天知道罢了。"

    建宁早已看得呆了,讷讷地问:"皇帝哥哥,你这是怎么了?你是喝了酒,还是撞了什么?怎么说起这些话来?"

    顺治笑道:"实话告诉你吧,我不是真命天子,皇贵妃也不是真的董鄂妃,就连这位佟妃娘娘也不是佟将军的女儿,这个皇宫里,到处都是幻象,没有一样是真的。朕做了十八年的皇上,一直跟南明作战,称永历帝朱由榔是伪帝,可是朕又是什么?朕才是真正的伪有皇帝,大清朝里没一样是真的,从头到尾都是假话,是一场梦。而朕,就好比庄周梦里的蝴蝶,看到的一切都不是真的,连自己也不是真的。只有你,十四妹,只有你是真的,你一直把朕当成亲哥哥,那么真心实意,从小到大,你的喜怒哀乐,亲疏远近,表现得都那么真实,毫无矫饰。十四妹,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喜欢你,一心一意想对你好一点吗?就是因为你够真,只有你是真心对我好,不管我是不是皇上,你都会把我当成亲哥哥,对我从来无所求,你是这皇宫里惟一最真实的,惟一的。"

    建宁更加惊惶,忍不住哭起来,她不知道该如何劝慰哥哥,只得求助平湖,拉着她的手说:"平湖,皇帝哥哥这是怎么了?你帮我劝劝皇帝哥哥啊。"

    然而顺治什么都听不见了,他沉浸在自己的惊诧与彷徨里,喃喃自语:"我看到了她,洪妍,她拿着一柄剑,而不是诗书,可是我仍然一眼便认出了她。隔了十多年,她长高了许多,模样儿也变了,但我依然认得她。此前我认错过,我把董鄂当作她,从没有怀疑过。可是,现在她本人出现在我面前,就那么突然地出现。我看见她,便知道,从前竟是错的。我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她,把我所有的感情和珍惜都交给她,尽我所能使她快乐。董鄂妃去后,虽然得到了又失去比从来没有得到过更加痛苦,可是我并不后悔,我以为自己至少还拥有回忆。但是到现在才知道,原来都是假的,是错的,我什么都没得到过,却枉自欢喜地付出了许多年。洪妍,洪妍,她才是洪妍,她指着我,用剑指着我,她想杀我,可她最终没有动手。她长得那么美,可是眼神却那么冷,这样的女人,从头至尾就只有她一个。董鄂妃也很美,可董鄂妃不是她,当我看到她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董鄂妃不是的,她才是"

    建宁早已哭成了一个泪人儿,她从来没有看到哥哥这样的软弱状,也从来没有听过哥哥如此感性的话。皇上是真龙天子,他的高贵的心深藏在云层的后面,喜怒哀乐都如黄金般珍贵,不许凡人偷窥。然而此时的顺治全无以往的威严镇定,更像是一个迷了路的孩子,在他呓语般的陈述里,有着怎样惊心动魄的真实哦。

    平湖也一直流着泪,她满脸满眼都是伤痛。她知道,在顺治深深的破灭和迷乱中,她也是令他幻灭的原因之一,因为,她也是谎言的一部分。顺治的身世之谜,平湖的真实来历,董鄂妃的冒名顶替包围着顺治的诸多谎言中,哪怕任何一个被戳破,都足以使人崩溃,更何况是这么多的谎言同时破灭。

    顺治看到了平湖的眼泪,忽然伸出手去轻轻触了一触,甚至放到唇边尝了一尝,奇怪地笑着说:"爱妃,你在哭吗?我倒真想知道,你的眼泪会流多久?等我死后,你也会流泪吗?一个欺骗了我那么久的人,会为我流泪吗?她流的眼泪,是真的吗?董鄂妃对我的爱,是真的吗?董鄂妃,到底是谁?你,又是谁?"

    平湖泣不可仰,却没有一句话辩白。她觉得辞穷。这还是第一次,平湖发现自己无言以对,长平公主曾经预言顺治有十年帝运,而今年,正是顺治亲政的第十年。平湖悲哀地想,也许,顺治的皇位坐不久了。

    顺治十八年正月初七夜,子时,宫中白灯高悬,丧钟长鸣,顺治帝驾崩了。享年二十四岁,在位十八年。

    整个紫禁城都在哭泣,养心殿的每一层楼台,每一根梁柱,每一道门槛,甚至每一扇窗棂,每一盏灯笼,每一块砖瓦,都在哭泣,哀伤而压抑,若隐若现,却无止无休。珠帘在哭,檐铃在哭,雕花在哭,玉玺在哭,花在哭,风在哭,井也在哭。

    只有太后不会哭,虽然她的心比谁都痛,比谁都绝望,然而她只有把泪往肚子里流,因为她还有更加重要的事要做——就是替皇上立遗诏。那便是历史上著名的"罪己诏",诏书中以皇帝的口吻,罗列了十四条罪过痛责自己重用汉官、疏远满臣之过,而最重的罪孽莫过于"永违膝下",不能尽孝于太后,并遗命立三阿哥玄烨为皇太子,嗣皇帝位,以内大臣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辅政。

    噩耗传出,群臣哭临,心中莫不深以为罕。宁妃尤其号啕大哭,不顾一切地往慈宁宫去谒见太后,质问道:"古有立嫡立长之说,如何福铨比玄烨年长,却反而弃福铨而立玄烨?"

    太后并不责怪,只淡淡地说:"这是皇上遗诏,此前皇上病重时曾与众大臣商议,群臣也都以为三阿哥玄烨更合适。"汤若望也做证说,皇上曾征询过他的意思,他认为天花这种不治之症是宫中大患,玄烨曾经患痘而邀天之幸得以痊愈,可知此生永无此忧;福铨却从没有出过痘,若立福铨为嗣,则时时都要担心这种危险,是为不智。

    宁妃无奈,只得哭啼离去。太后复道:"此事已定,无需再议,嫔妃干政,原是宫中大忌,我念在皇帝新丧,尔等伤心过度,遂加宽柔。然则下不为例,若有再犯,定罚不赦。"遂压服口声,宫中朝上再无异议。

    初九日,年仅八岁的皇太子玄烨即皇帝位,颁诏大赦,以明年为康熙元年,奉亲母佟佳平湖为康章皇后。十四日,诸王以下及大臣官员齐集正大光明殿,设誓于皇天上帝及清世祖灵前,誓曰:"冲主践祚,臣等若不竭忠效力,萌起逆心,妄作非为,互相结党,及乱政之人知而不举,私自藏匿,挟化诬陷,徇庇亲族者,皇天明鉴,夺算加诛。"

    玄烨,终于登上了大清皇帝的金銮宝座。大清历史,就此掀开了新的一页。宁妃痛哭叫屈的不和谐音,很快被湮没在群臣百姓山呼万岁的朝贺声中了。

    然而后宫里还有另一个不和谐的声音,来自大清废后博尔济吉特慧敏。

    在嫔妃们为顺治跪灵的后殿,慧敏也来了,她和众人一样地念着经,然而唇边始终有一抹不合时宜的若有若无的微笑,就好像正在从事一件饶有兴趣的事情一样。太后大玉儿看见了那丝微笑,新后如嫣也看见了,还有宁妃,远山贵人,以及许许多多的嫔妃都看见了,那笑容就像一根刺般插在她们的眼睛里,扎在她们的心上,让她们极不舒服,可是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刻里,却谁都不好说什么。她们一心一意地念着经,用念经的声音盖住自己的心猿意马,悲痛与茫然。冗长反复的诵经声就像催眠曲一样,令得众人昏昏欲睡,念一句漏一句地滥竽充数。然而慧敏的一句话忽然把所有人的瞌睡虫都惊走了。

    一身重孝的慧敏侧着头,用一种唠家常的口吻对身边的子佩很平淡地说:"看,我说过的吧,我就知道他这个皇上做不长,我的命,可比他的帝位要久。我到底是活着看见他的结果了。"

    她的声音并不大,而且是一种随随便便的无所谓的语气,就好像说"燕子回来了,花要开了"或者"昨天晚上天黑得早,我一直睡不着觉"一样,她说得这么自然而然,理直气壮,完全不理会周围所有的人就好像听到某种号令般,刷一下抬起头望过来,那瞠目结舌的震动仿佛听见了巨雷霹雳——就是晴天霹雳也不能使她们这样震动。

    这一切慧敏完全看不见,也许看见了但并不在意,又或者,她正在享受着这种注视和震动,然而她并不回顾她们,说完这句话,就又低下头,继续那若有若无的微笑和有口无心的诵经了。

    大玉儿要惊愣片刻才会清醒过来,然后就被扑天盖地的愤怒湮没了,大喝一声:"来人,给我捆起来!掌嘴!用力掌她的嘴!"

    博尔济吉特慧敏毕竟是曾经的皇后,是科尔沁草原上最尊贵的格格,侍卫、太监、宫女齐刷刷地跪了一地,却没有一个人敢动,太后的震怒和慧敏的平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他们竟说不清那震怒和平静哪一种更具有威慑力,使他们被过度的惊愕给定了格,既不能说话也不能行动。

    慧敏的侍女子佩第一个醒过来,主子的话一出口,她就吓得肝胆俱裂了,恨不得立刻把那句话变成有形有质的任何东西——哪怕是毒药也好,一把抢过来藏起来咽下去,让所有的人都不要听见。然而来不及了,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都跟她一样震惊得瞠目结舌。是太后的一声断喝震醒了她,让她知道:大难临头了。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和机灵,猛地扑翻在地,一路趴到太后的脚下,不住地磕起头来,哭着求告:"求求太后,奴婢愿替主子掌嘴,就打死也无怨的。求太后饶恕主子吧。主子不是不敬,是因为伤心过度,才说错话的。"她哭着,头磕得沁出血来,却仍然不敢停。似乎只要太后不发话宽恕她的主子,她就会这样一直地磕下去。

    大玉儿看着她,也看着慧敏,却一直不说话。别的人自然更不敢轻举妄动。于是大堂之上,就只有婢女子佩不间断的叩头声一下一下,响在所有人的心坎上,而那悲苦的求告,更是将殿堂里的悲剧气氛推到了顶点。所有人都在注视着这幕闹剧如何收场,都想看清楚慧敏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太后会怎样处置她的亲侄女。子佩的叩头声一刻不停,她们心里的那杆秤就会吊上去一直放不下来,那连血带肉的叩头声就像一把锉子,一下下挫磨着她们的同情心与罪恶感,挫得血肉飞溅;又像一把不称手的榔头,一下下闷重地砸着,将那些肉屑砸得更加夯实。她们自己也无法分辨,是希望这件事尽快结束还是期待一个更加隆重的激烈的高潮的到来。

    子佩哭着,求着,一下一下地磕着头,直到将自己磕得晕死过去。所有人到这时候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于是一齐替废后慧敏求起情来。她们仿佛忽然发现原来自己也是有同情心的——本来嘛,对一个已经沉了船的废后,又何必穷追猛打呢,她也还不值得她们落井下石。于是正可以表演一下后宫里难得一见的善良和大度。

    大玉儿接受了这求情,不再坚持掌慧敏的嘴,却仍命人将她捆起来,塞进柴房反省三日,并且不许人给她送饭送水。

    三天后,柴房的门重新打开时,慧敏已经死了。

    也许早在离开位育宫那天起,她就已经宣判了自己的死刑,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然而她的尊严和固执逼着她坚持下来,坚持一定要看到顺治的结果,才肯含笑瞑目。

    博尔济吉特慧敏,科尔沁草原上的美丽凤凰,大清朝入主中原的第一任皇后,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了柴房里,轻巧而夷然地走完了她的一生。

    太后大玉儿给了她一个体面的葬礼,那毕竟是她的亲侄女,是她钦点的初任皇后,不论在她生前曾给自己带来多少麻烦与不痛快,然而现在她已经死了,死亡带走了所有的不快,她们终于又变成相亲相爱的亲姑侄了。

    慧敏死得并不孤单,侍女子佩心甘情愿地为主子殉葬;慧敏也死得并不凄惨,她的唇边甚至还挂着一丝微笑,神情异常平静——没有人知道,她的那丝笑容,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发。

    废后慧敏死了,新皇后如嫣忽然就升格变成了太后,而宁妃、远山等也都变成太妃,永远地输给了平湖,并且再也没有得胜的机会。所有的嫔、妃、贵人、甚至宫女就此没了指望,全都跟当年的慧敏一样,等于是打入冷宫了,从此将永远活在孤独和黑暗中。整个后宫里惟一得到好处的,似乎只有容嫔佟佳平湖一个人,因为她现在成了皇后,康章皇后。

    长平仙姑的预言到底实现了,女儿做了皇后,孙子成了皇帝,玄烨终于做了紫禁城的主人。康熙元年正月初一,这是改国号的第一天的大日子,对于平湖而言,这一天意味着天下终于又回到了自己人的手中。她的母亲长平公主,她自己,为这一天付出了多么巨大的代价,走过了何等艰深的道路。然而在这个扬眉吐气的日子里,她的心中却没有任何喜悦之情。

    这一年里,朝野上下发生了许多大事。幼主登基,四大臣共同辅政,也就等于太皇太后大玉儿再次垂帘听政。然而与当年福临做傀儡皇帝时不同的是,如今再没有了摄政王多尔衮,因此大玉儿的地位也就更加重要、显固、说一不二。她著令四大臣拟谕,以太监干政之名处斩内务府总管吴良辅,革去十三衙门,凡事皆遵太祖、太守时旧制,削减汉官定制,却添设六科满洲官员,又大兴"文字狱",荼毒中原才子,仅"明史"一案即牵连数百人,一时腥风血雨,草木皆惊。

    至此,顺治帝时期的亲汉政策完全被推翻了,朝廷大力扶持满清官员,又敦促平西王吴三桂入缅甸剿灭南明。大学士洪承畴因已休致在家,故无所碍,仍察例加恩,给予三等阿达哈哈番世职。然而其他的汉臣却被处处掣肘,失去了实权。此前郑成功进兵江南时,沿江诸城邑官绅曾经纳款助军。事后朝廷追查,广为罗织,江宁府按以金坛、、无为、镇江等地官绅降郑成功一事上报,然而顺治帝在董鄂妃的劝说下,却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他们只是怕死罢了,不为大过,算了。"便就此轻轻揭过不提。

    如今顺治帝既逝,这些案子又被重新翻腾出来,且变本加厉,加上大乘、园果诸教案及吴县诸生哭庙案等,合称"江南十案",处凌迟者二十八人,斩八十九人,绞四人,流徒者更多。因为牵连者众,以至于处刑时不能在同一刑场执行,要分五地处斩,血流遍地,见者无不酸鼻。甚至江南按察使姚延著因为处治金坛狱时于心不忍,也以"疏纵"之罪被处绞。就刑之日,江宁为之罢市,士民哭踊,数百里祭奠不绝。

    而这一切,平湖只能默默地看着,把眼泪往肚子里流。皇太后不是顺治帝,不要说劝她对南明怀柔了,就是对政局多议论两句也是大忌;玄烨虽然是自己的亲生儿子,然而他现在还小,手无实权。眼看着南明局势危如累卵,平湖能做的,却只有忍耐和等待,等待自己的儿子早日亲政,管理天下。到那时,也许就有汉臣的出头之日、汉人的半壁江山了。

    就好像今天,太皇太后大玉儿的心情似乎特别好,在正式的宫廷宴庆后,又留下两宫皇太后如嫣、平湖,两位嫡皇孙玄烨、福铨,以及几个向来得宠的嫔妃,一同围炉闲话。她一反后宫不谈朝政的规矩,主动聊起南明永历帝被擒的事,平湖听得心如刀绞,却不能表现出半点难过之情来。

    说到吴三桂面见永历的一幕时,大玉儿讲得绘声绘色,就好像亲眼看见了一般,得意地说:"平西王举兵围缅,那缅甸小国寡民,哪肯为了一个前明余孽的伪皇帝得罪咱们大清军队,立刻就擒了朱由榔献给吴三桂。听说那永历也还有几分气势,进了军营,自顾自南面而坐,就跟上朝似的。诸官兵见了,竟然不由自主,一齐跪下来行叩拜礼,连吴三桂也跟着跪了下来,口称"万岁"。朱由榔痛骂了吴三桂几句后,长叹了一声说:"朕本是北方人,如今只有一个心愿,就是回归都中,谒见十二陵而后再死,你能满足我这个愿望吗?"吴三桂磕头如捣蒜地连连称是。那朱由榔挥了挥手,命他出去。然而吴三桂伏在地上,腿都软了,半日不能起身,左右随从将他扶出来,听说面如死灰,汗流浃背,就跟见了鬼似的,几乎大病一场。从这天之后,说什么也不肯再见朱由榔,竟是吓破胆了。这个吴三桂,以往我看他还好,允文允武,人高马大的,原来胆子竟这么小。"说着呵呵地笑起来。

    众嫔妃听太后说得好笑,也都跟着笑起来,凑趣地说些"咱们大清铁骑天兵神将,所向披縻"的吉利话儿,又问:"不知道那个伪帝骂了吴三桂一些什么话?怎么就会把他吓成这个模样儿呢?"

    大玉儿笑道:"那倒不清楚,不过猜也猜得出,无非是说他忘恩负义,卖主求荣,也就是他信上的那些话罢了。"说着拿出一沓纸来递给玄烨说,"这是书记官抄录的,说是吴三桂驻兵缅甸的时候,朱由榔写给他的求情信。文采很不错的呢。你看看,这封信的意思都读得懂吗?有没有不认识的字?念给大家听听。"她说话的语气,就像并不是在讨论国家大事,朝廷秘报,而只是在查问玄烨功课。

    然而平湖知道,太后决不是在借着让玄烨读信给后宫增添谈资,而必定有着更为深沉的目的。是什么呢?炫耀自己掌控前朝的权力?趁机观察众嫔妃尤其是汉人妃子的反应?考察玄烨的政治取向?或者还有什么别的更可怕的用意?

    自从玄烨登基,翻天覆地的大权又回到了大玉儿的手中,她再度成了全天下最有权力的女人,而从她大兴杀戮的手段来看,她非常在意这权力,享受这权力。一个被权力欲冲昏了头脑的女人是可怕的,她随时都有可能为了进一步展现自己的权势,而任意将幼主罢免。

    唐皇后武则天先是协助皇上参与政事,接着越俎代疱,等到皇上驾崩、儿子继位时,她已经不习惯权力旁落了,于是竟视皇位如儿戏,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儿子从金銮宝座上拉下来,几度易主,最后终于不耐烦,干脆取而代之,自己坐上龙椅,成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女皇帝。

    武则天是第一个,敢保大玉儿不想做第二个吗?如果玄烨的言行不合她的意,她会不会就像武则天那样,随意黜了幼主的皇帝位?

    平湖的心都提了起来。然而她连一个眼色也不敢递给儿子,因为自己的一言一行必然处于严密的监视中。皇宫里到处都是耳目,她不知道太后在哪里布了眼线,是窗棂上,门帘后,还是天花板,但是,一定会有的。她也不知道太后会不会还在怀疑自己,借着永历的信在观察自己。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该表现出什么样的态度来才是正确——故作漠然吗?佟佳平湖从来就不是一个没有头脑的女子,大玉儿根本不会相信她身为皇后而不关心朝政,她这样做只会愈盖弥彰;然而表明意见呢,她该站在什么样的立场?让她助纣为虐赞成吴三桂弑主吗?她说不出口;劝大玉儿放过朱由榔?那等于不打自招,承认自己和南明有瓜葛。

    她能够做的,只是低着头剥花生,一粒一粒将它们码在太后的座前,再回头给玄烨剥一只桔子,并细心地剔去丝筋,就像一个孝顺的媳妇、一个慈爱的母亲应该做的那样。她将她的头垂得很低,连一个眼神都不让人捕捉了去。然而她每一根发丝、每一个细胞都是耳目,在替儿子担心着,祈祷着。

    玄烨很认真地将那封信读了一遍,向大玉儿请教了几个较为艰深的字眼,又从头再看一遍,这才大声读起来:

    "将军新朝之勋臣,旧朝之重镇也。世膺爵秩,藩封外疆,烈皇帝之于将军,可谓甚厚。讵意国遭不造,闯贼肆恶,突入我京城,殄灭我社稷,逼死我先帝,杀戮我人民。将军志兴楚国,饮泣秦廷,缟素誓师,提兵问罪,当日之本衷,原未泯也。奈何凭借大国,狐假虎威,外施复仇之虚名,阴作新朝之佐命,逆贼授首之后,而南方一带土宇,非复先朝有也。"

    刚读到这里,大玉儿打断道:"玄烨,你看朱由榔这信写得多好呀。这段话是什么意思啊?他是在称赞吴三桂还是在骂他啊?"

    玄烨想了一下,说:"永历不敢非议咱们大清,所以只是数落李闯乱国的罪迹,说平西王"志兴楚国","缟素誓师",本衷是要为前朝复仇,也就表示双方是友非敌。他在信中称李自成是"闯贼"、"逆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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