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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春申三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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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十弟兄”中,个个都有抱负,想出人头地,大大干一番事业;但各人的背景、性情不同,加以有罗君强在中间兴风作浪,扰得如俗语所说的”六缸水浑”因而有人消极,甚至有人消沉。耿绩之就属于消沉的一类;醇酒妇人,心情与信陵君无异。如今消沉的原因已经消失;潜隐的雄心复起,加以静极思动,人之常情,所以对周佛海交付的两个任务,活动得非常起劲。

    于是他的劳尔东路的个人俱乐部,盛况重开;这当然需要大把的银子。本来他的主要经济后台是金雄白;后来自觉累人过甚,不好意思开口,直到去承包食米采购时,方又向”南京兴业银行”调动了一笔资金。不过这一回的挥霍,是为了办正事,知道金雄白仍会支持,打个电话去,果然,金雄白答说:“没问题。不过,我想跟你碰个头,当面谈谈。”

    “好!我马上就来。”挂上电话就走,不过一刻钟,已经跟金雄白见面了。

    “绩之兄,”金雄白在允许继续予以经济支持的同时,提出一个忠告;事实上也等于是一个条件;他说:“吃吃玩玩,排场再讲究,总也有个底;只有你那种代赌客结帐的办法,是个无底洞。博施济众,尧舜犹病,照你那种办法,煤油大王都顶不住。还有,慷慨也要慷慨出个名堂来,且不说冯谖为孟尝君去讨帐的那个典故;就是从前扬州盐商当中的败家精,到金山寺去散金叶子,看大家争夺为乐,总也是出了一回风头。像你这样不明不白塞狗洞,在上海做人是大忌;因为有个瘟生的名义在外,动你脑筋的人一定很多。这样,想跟你在事业上合作的人,顾虑必多,踌躇不前;最后是望望然而去之。我们自己弟兄,说话没有保留;你不要动气。”

    “哪里,哪里!莫非我连好话都不懂?”耿绩之答说:“代赌客结帐这个办法,我决计取消。”

    这一次,他倒是说到做到。但在有些人看来,这不是他学得比较精明了,只当作他力有未逮,不能再如以前那样豪阔,在本质上,仍旧是个”瘟生”——他的派到青浦、太仓各地去采购食米的人,就是这样看法,采购价格以少报多;入仓米谷以多报少,耿绩之懵然不觉,甚至连帐簿都懒得看。

    “你要多留意!”有人向他提出警告,”民以食为天,你手下的人,万一有什么妨碍粮食政策的行为,你会脱不了关系。后大椿、胡政的前车可鉴。”

    后大椿与胡政是汪政府派在松江与南京的粮食管理局长;由于贪污舞弊,为汪精卫的”法院”判处死刑而枪决。汪政府成立以来,贪官不知几许;但处死的只有这两个,可知破坏”粮食政策”的后果之严重。

    但耿绩之表面接受,谢谢人家好意忠告;心里却不以为然,”浙江粮食管理局”中,莫非就没有人贪污舞弊?只以浙江的”局长”汪希文是汪精卫的胞侄,所以安然无事。总而言之,”朝里无人莫做官”有关系就不要紧。

    因此,耿绩之仍是我行我素,只想把在近处的周佛海,在远处的吴铁城、俞鸿钧的关系搞好。其余的事都不必太关心。

    就在这时候,缪斌将有日本之行,耿绩之为他设宴饯行。事先打电话问他:“我想邀一位陪客;不过,不知道你的意思怎么样,是不是相见见她?”

    “谁?”

    “新老板。”

    缪斌当是”辛老板”;想了半天说:“我没有一个姓辛,做生意的朋友啊!”“不是男的,是女的。”

    缪斌恍然大悟,梨园行称伶人为”老板”;耿绩之说的是”新老板”——新艳秋。

    “她几时来的?”

    “来了有三五天了。很想跟你见个面;又怕你不愿意见她。所以我想趁这个机会邀她作陪;如果你不愿意,就算了。”

    “没有什么不愿意。不过,我倒不知你跟她很熟。”

    “我认识她比你早。不过,我没有做过她的入幕之宾。”耿绩之说:“你别忘了,我是曾仲鸣极熟的朋友。”

    耿绩之与新艳秋熟识,是由于曾仲鸣的关系;曾仲鸣与耿绩之一样,从小就在法国读书,前后十几年,他们的交情由于同视法国为第二故乡的缘故,有一种无可言喻的亲切,是不难理解的事。

    但是,新艳秋与曾仲鸣的特殊关系,却完全出于偶然。这要从北伐成功说起。

    北伐成功,继以东北易帜;全国终于复告统一。但从袁世凯窃国以来,十几年之间,内传的说法是,中央是在”削藩”因此酝酿而成为一次”新三藩之乱”的”中原大战”

    这时是民国19年初夏,在香港的汪精卫,由于陈璧君的朝夕絮聒,领袖欲发作了,与心腹曾仲鸣、陈公博商定了一个在北方组府的计划;初步是联合阎、冯、李发表”共同宣言”由陈公博携着宣言草稿到太原去接头,由阎锡山主持政治;汪精卫主持党务;冯玉祥、李宗仁主持军事。

    所以至此,乃因内战稍戢后,好不容易打倒北洋军阀,重新建立民国,但伴随而来的大问题是,民穷财尽的中央政府,如何养得起4个集团军?因此,大局一定,立即召开编遣会议,计划裁军。这本来是民国17年7月6日,蒋、冯、阎、李四总司令在北平市西山碧云寺,祭告国父时,所一致同意的办法,取消各集团军司令;将来军队以师为单位,留国防军50至60个师;另编宪兵26万人。但冯玉祥、阎锡山、李宗仁一回防区以后,异议纷起,致有这一协议之产生。

    阎锡山对于这样安排,深表满意;于是汪精卫起草了一份北方党务问题宣言,主张另开”第三次全国代表大会”;阎锡山桴鼓相应,派桂系的叶琪到香港,迎汪精卫北上,解决党务问题。到了7月13日,由汪、阎、冯等人发起的”扩大会议”出现,并发表总宣言。接着,汪精卫带着曾仲鸣,由海道抵塘沽,转赴北平,参与”扩大会议”招待记者,发表通电,花样马上就多了。

    “扩大会议”一直开到9月1日,通电公布国民政府组织大纲推定7名”国府委员”为止。在这一个多月中,曾仲鸣由于是汪精卫第一号心腹的缘故,成了新贵中最令人瞩目的要人;每天有七八个饭局,而且大多为他所特设。北平的大宴会,还不脱同光以来的遗风,有宴必有戏;”扩大会议”遍召名伶,排夕堂会。平时崛起一个坤伶,正就是新艳秋;曾仲鸣一见惊为天人,于是当天夜里便有人撮合,带他造访香闺。

    这新艳秋是从清朝嘉庆,道光年间”乱弹”兴起,取昆腔而代之以来,梨园行中最奇特的人物。从她的艺名,一望而知是程派青衣;程砚秋的”游丝腔”学得唯妙唯肖,自不在话下;程砚秋的私房戏应有尽有,也还不足为奇;最奇的是,程砚秋的”秋声社”的班底,包括当家老生郭仲衡,小生王又荃、老旦文亮臣,都在新艳秋的裙角拂拭之下。

    照此情形看来,谁都会以为新艳秋是程砚秋承香烟的嫡传高弟,为使爱徒成名,不惜以班底相助。其实恰好相反,新艳秋既未拜过程砚秋的门;程砚秋亦从不承认有此弟子。提起新艳秋来,程砚秋简直是欲哭无泪;原来程砚秋的班底,都是新艳秋的一个姐姐,唱梆子青衣的”珍珠钻”和一个替她提琴而心计特工的哥哥,以及一帮”捧角家”用各种挑拨离间的手段,挖了过来的。

    程砚秋为新艳秋整得惨兮兮的致命伤是,他的琴师亦为新艳秋所罗致。”京朝派”的琴师中,有两个人派头奇大,一个是杨宝森的胞兄杨宝忠,抱着胡琴上场便有人叫好,他也就笑容满面地连连打躬作揖;再有个就是程砚秋的琴师穆铁芬,他是余叔岩所办的春阳起房的名片,下了海,还不脱玩平时那种讲究一个”帅”字的派头,剃了个小平头,蓄着小胡子,永远修剪得整整齐齐,衣着华丽异常,常是宝蓝华丝葛的袍子,团花缎子琵琶襟的坎肩、珊瑚钮扣、翡翠坠子的金表链。上场卷袖,露出雪白一大截纺绸小褂袖头;架起二郎腿,用一大块纺绸垫着,拿起胡琴调弦,不过三两声即已妥当;然后将胡琴横置在腿上,取出带打火机的金烟盒,悠然抽烟。等程砚秋将上场,打鼓佬开始打”倒板头”才慢条斯理地熄了烟,扶起胡琴,恰好倒板头打完,琴声一响,满场肃静无哗。那股派头,真是”够瞧老半天的”

    因为如此,穆铁芬有个外号叫”处长”程砚秋的新腔,转弯抹角;何处应该使劲,何处可以取巧,何处必须换气,以及何处一定有”采”奥妙都在穆”处长”那把胡琴之中;所以新艳秋自从得穆为佐,真所谓”如虎添翼”立于不败之地了。

    当然,唱旦脚的,尤其是唱旦脚的坤伶,要大红大紫,必得色艺双全;新艳秋虽不如当年的刘喜奎那样,有颠倒众生的魔力,但亦足当美人之称;在剪水双瞳中所透出来的一股清逸之气,更为风尘女子所仅见。曾仲鸣久居法国,审美标准很高;他从任何角度看,都觉得新艳秋是一件有灵魂的艺术品。

    不久,曾仲鸣做了”入幕之宾”;据说新艳秋灭烛留髡,也还是头一回。恰如三堂会审中蓝袍所道:“一十六岁,开得怀了。”

    不知是曾仲鸣报答红粉,还是新艳秋舍身相报;总之,曾仲鸣点了一出戏,对于提高新艳秋的声价,大有关系。他点的一出戏是霸王别姬;新艳秋初出道时,艺名”玉兰芳”原由梅派入手,不但有”别姬”这出戏,而且经梅兰芳的琴师徐兰沅指点过。平时新艳秋已经成名,公认为是标准的程派青衣;不意居然会动梅兰芳的”打泡戏”之中的别姬;这在”噱头”上已足以号召。而更轰动九城的是,曾仲鸣指定杨小楼唱楚霸王;不知哪个大有力的”提调”居然办到了。

    杨小楼的霸王,只陪梅兰芳演过;名贵非凡。现在居然肯与新艳秋合作,等于承认她的地位与”四大名旦”是同一等级。因此,这天的堂会,不但名伶名片,闻风而集;北平、天津够资格的戏迷,都千方百计,想弄一份请帖,得以入场。当然,台上一个新艳秋,台下一个曾仲鸣,目睹如此盛况,得意之情,可想而知。

    但曾仲鸣的好景不常,9月18那天,东北边防总司令长官张学良,不但不就由扩大会议产生的”国民政府委员”而且通电拥护中央,提军入关;”主席”阎锡山”在位”只得10天,便即通电”下野”率部由”太行八陉”回师河东。汪精卫亦于9月20,仓皇遁走;曾仲鸣亦只有挥泪别”秋”了。

    不过新艳秋却交了一步好运。”中原大战”结束;张学良驻节北平顺承王府私邸,东北文武,复又相率进关,北平又热闹了好一阵;捧新艳秋的一班人,打铁趁热,促成杨、新在开明戏院合作,生涯茂美,名利双收。

    九一八事变,政府又有了变动,宁粤由分裂而合作,汪精卫如愿以偿地当上了行政院长。曾仲鸣奉派为副秘书长,实权在秘书长褚民谊之上;一朝得志,自然想起了新艳秋;而他只要开一句口,自然有人乐于将新艳秋接到上海来,演出于更新舞台。那时虽说国难当头,但曾仲鸣却是每星期五夜车一定到上海;星期日夜车回南京。曾仲鸣的妻子方君璧,一方面秉承了旧时代贤惠妻子的”美德”;一方面濡染了法国的浪漫气氛,觉得丈夫有个情妇是无足为奇的事,所以不但容忍曾仲鸣与新艳秋双宿双飞,而且有时候还会伴着丈夫到更新舞台去捧新艳秋的场。

    他的包厢中,还常出现潘有声,胡蝶夫妇,所以”看戏兼看看戏人”评价再贵,亦很值得。

    在上海唱了年把,新艳秋的舞台生涯,又起了一个高潮。当时是程砚秋在南京演出;曾仲鸣为了自己方便,怂恿新艳秋移帜秦淮河畔去跟程砚秋打对台。那时她已有一个”坤伶主席”的”尊号”;及至”坤伶主席”新艳秋将在南京大戏院登台消息一见报,程砚秋的声光顿时灭了一大截。及至一登了台,有曾仲鸣撑腰,”经励科”肆无忌惮,程砚秋贴”文姬归汉”她也是”文姬归汉”;程砚秋贴”红拂”她也是”红拂”总而言之,如影随形,冤魂不散;程砚秋恨不得三天工夫就能排出一出新艳秋所没有的程派”私房戏”无奈办不到,只好忍气吞声,铩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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