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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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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梅次和吴市谁争得赢了。两个地市都成立了专门的班子,不知跑了多少趟荆都和北京。当然得花钱,到底花了多少钱,谁都守口如瓶。几年来,就像经历了漫长的伯罗奔尼撒战争,胜败如同秋千,总在两个地市间晃来晃去。梅次这边眼看着快赢了,会突然听到消息,上面又偏向吴市了。于是梅次这边又十万火急,赶赴荆都或者北京,挽回败局。等你惊魂未定,北京或者荆都都又有坏消息来了,说吴市正盯得紧哩。你又得跑去酣战一场。这个项目太重要了,陆天一亲自负责。

    好不容易看见一辆黑色皇冠轿车来了,是荆都车号。几个人同时站了起来,刚准备迎上去,却见下来的是两位陌生人。缪明他们只好又坐下来等待。陆天一忍不住说韩永杰:'永杰同志,你连市委组织部长的车型车号都不熟悉,不行啊。'韩永杰面有愧色,说:'唉,我这人记性不好。我们小李记得。'他说的小李,是他的司机。说罢忙打了司机电话。然后说:'八零九号,奔驰,不是皇冠。'缪明见韩永杰居然红了脸,就望着他笑笑。陆天一不管那么多,脸黑着。朱怀镜也觉得陆天一太过火了,韩永杰到底还是组织部长,不该如此对人家说话。反过来一想,似乎缪明太软弱了。当一把手,就得像陆天一,要有些虎威。

    八零九号奔驰终于来了。缪明、陆天一、朱怀镜、韩永杰围上去,依次伸过手去。缪明说:'范部长,我们本来想去路上接你的,但是'不等缪明的'但是'说完,范东阳爽朗一笑,'你们太客气了。'其实大家心里都很明白,范东阳还享受不到地市领导去路上迎接的待遇。他若是下到县里去,县委书记和县长们却是必须远接远送的。缪明虽然不可能去路上接范东阳,但他嘴上不如此说说,似乎又失礼了。这类客套大家司空见惯,却又不能免礼。比方说某些会议,轮不到重要领导到场,其他领导往主席台一坐,开口总会说,某某同志本来要亲自看望大家的,但他临时抽不开身,让我代表他向同志们致以亲切的问候!台下的人都知道这种客套同扯谎差不多,却也得热烈鼓掌。

    握手客套已毕,就送范东阳去房间洗漱。缪陆朱韩仍回大厅等候。又约二十多分钟,范东阳下楼来了。'让你们久等了。'范东阳再次同大家握手。说让你们久等了,这就是上级在下级面前必尽的礼节了。有时上级本可不让下级久等的,比方刚才范东阳,明知大家在等他吃饭,洗脸却花了二十分钟。说不定他三分钟就洗漱完了,故意在里面磨时间也未可知。'范部长晚上没安排吧?那就喝点白酒吧。'缪明说。

    范东阳说:'不喝吧,就吃饭。'陆天一说:'喝点吧,意思意思也行。'范东阳点头说:'好吧,就一杯。'真的举起杯子了,陆天一说:'范部长,这第一杯,我看还是干了。'范东阳笑笑,说:'好吧,就干这一杯。你们尽兴吧。'再斟上酒,范东阳就不再干了。缪明打头,依次敬酒,范东阳都只稍稍抿一小口。'梅次各方面工作都不错,我看关键一条,就是各级都重视基层组织建设。'范东阳说。

    缪明说:'离不开市委组织部的具体指导。我们地委一直很重视基层组织建设,注意发现和培养典型,总结和推广经验。'陆天一说:'我们不是空洞地喊加强组织建设,而是同经济工作密切结合。基层组织到底抓得怎样,关键看经济工作成果如何。''是啊,离开经济建设,空喊组织工作没有意义。这是新时期组织工作的新思路。你们喝酒吧。'范东阳说。

    范东阳再怎么叫大家喝酒,可他在酒桌上一本正经谈工作,酒就喝得干巴巴的了。不过也无妨。酒桌上热闹,说明领导和同志们随便。酒桌上冷清,领导也好同志们也好,也不尴尬。他们正如斯大林所说,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什么场合都能自在。若是有心人,细细琢磨他们的谈话,也绝非味同嚼蜡。范东阳是不同下级开玩笑的,他不谈工作就没话可说。他能像拉家常一样,在酒桌上谈工作,也是个本事。缪明同范东阳有相似风格,两人可以互为唱和。陆天一强调组织工作同经济工作的关系,暗中针对着缪明所说的地委。按他理解,这里所说的地委就是缪明,而经济工作就是他陆天一。他俩的对话看似平淡,却暗藏机锋。朱怀镜明白缪陆二人的意思,就绝不掺言。反正组织工作是他分管的,功劳自有他的份儿。他若说话了,就等于自大,或是抢功,反而不好,可谓不著一字,尽得风流。

    快散席了,缪明说:'范处长,我们地委已经准备了材料,遵照您的意思,只下去看看,我没机会专门汇报了。明天由怀镜同志和永杰同志陪您,去马山县视察一下。梅次经验是从马山发源的。全面情况也就由怀镜同志沿途向你汇报了。我和天一同志'又没等缪明说完,范东阳就接过去了;'你们忙吧。书记、专员是最忙的,我知道。'这又是官场客套了。通常只有市委书记以上的领导下来,地市一把手才全程陪同。就算是副市长下来,也得看他的实际份量,地市一把手多半只是陪他吃一两顿饭。何况范东阳这会儿毕竟还没当上常委。看来范东阳深谙其中奥妙,干脆不让你把话说透。心知肚明的事说透了反而不好。

    吃完饭,缪陆朱韩一道送范东阳去房间。略作寒暄,都告辞而去。只有朱怀镜留下来坐坐。缪明说:'怀镜,你正好住在这里,你就陪范部长扯扯吧。'他这么一说,怀镜一个人留下来似乎有了某种合法性,免得生出什么嫌疑。单独陪上级领导说话,多少会让同僚忌讳的。

    '范部长这次一路跑了好几个地市,够辛苦的啊。'朱怀镜说。

    范东阳那张带括号的脸,看上去永远是微笑的。'辛苦什么?你们才辛苦。跑跑好,下面的工作经验都是活生生的,对我启发很大。如何发挥组织工作的优势,是我们时刻都要考虑的问题。'范东阳将一路见闻和感谢一一道来。朱怀镜不停的点头,不时评点几句。他的评点往往精当而巧妙,好像他也深受启发。范东阳也许有演说癖,见朱怀镜听得津津有味,他更是滔滔不绝。眼看着他的演说就可以告一段落了,朱怀镜岔开话题,说:'范部长又不打牌,不然叫几个同志陪你搓搓麻将。

    范东阳摇头一叹,说:'我老婆也老是说我不会玩,是个苦命人。我平时就只是看看书,写写字,要么就画上几笔,没其他爱好。'朱怀镜笑道:'范部长学养深厚,同志们都说您是学者型领导。我得向您学习啊,范部长。''哪里啊,'范东阳谦虚一句,说,'怀镜,那你休息吧,也不早了。'朱怀镜就起身说:'范部长您早点休息吧。'领导干部多少会有些轶闻的。范东阳的读书,就很有意思。范东阳很喜欢读武侠小说,从金庸、古龙、梁羽生,到不入流的雪米莉,他都通读了。不过他的武侠小说阅读长期处于地下状态。身为领导干部,该天天抱着马列著作才是,热衷于读武侠小说就不象话了。直到有一天终于听到金学一说,他才慢慢公开自己的阅读兴趣。读武侠小说好像并不是俗不可耐了。可还得有个堂皇的理由,便说:'读武侠小说,是大脑体操。一天到晚工作紧张,读些打打杀杀的书,可以放松放松。'朱怀镜回到房间,打了马山县委书记余明吾电话,落实汇报材料和视察现场的准备情况。听罢余明吾汇报,朱怀镜说:'辛苦你了,明吾同志。对了,忘了跟你说了,范部长的书法、绘画都很漂亮,你叫人准备些笔墨纸砚,凡是安排视察的地点都放些,说不定他有兴趣题词作画的。'余明吾说马上叫人准备去。

    朱怀镜刚准备去洗澡,电话铃响了,是刘浩,说想过来看看朱书记。他本有些累了,却不好回绝,就说:'你来吧,欢迎。'过了几分钟,刘浩就敲门进来了。他一定早在宾馆的哪个角落候着了。见刘浩是一个人,朱怀镜就意识到了他的来意。刘芸按了门铃,进来替刘浩泡茶。只要望着刘芸,朱怀镜心里就熨贴。真是怪,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同这小姑娘很亲,自家人一样。刘芸走了,刘浩说了几分钟的客气话,就掏出个信封,说是感谢朱书记的关心。

    朱怀镜笑道:'小刘,我同意黑天鹅纳入重点保护范围,完全是从工作考虑。起先没有想到你们,是我考虑欠周全。所以,你用不着感谢我。'刘浩说:'朱书记你这么说,我就不好意思了。我是诚心诚意的,希望朱书记接受。'朱怀镜仍是笑着,'小刘,我若板着脸孔,你肯定会说我假正经。我同意,有同意的理由。如果没有理由,你再怎么说,我也不会同意。你的心意我领了,钱是万万不能收的。退一步讲,如果你提着两条烟,两瓶酒,我收了也是人之常情。'话说得入情入理,刘浩也不难堪,却仍想说服朱怀镜,'我也是看出你朱书记是位爽快的好领导,有心高攀,才冒着被你批评的风险来的。你看'朱怀镜笑道:'你说我爽快,我就爽快地把心里话说了。你先告诉我,里面是多少?'刘浩红了脸,说:'不好意思,不多,就这个数。'他说着便伸出两个指头。

    朱怀镜点了点头,说:'两万,的确不多。可我的工资一年也就三万多。能不能这样?我也发现你这年轻人不错,直爽、厚道,也是个干事业的料子。你送我两万块钱,倒不如我俩做朋友。两万块钱,可抵不过一个朋友啊。'刘浩受宠若惊,忙收起信封,说:'小刘我本来也是一番真心,没想到差点辱没了朱书记的清白。做朋友,我真的不敢高攀。今后朱书记有用得着我小刘的地方,尽管发话。'朱怀镜朗声大笑,说:'没那么严重嘛!我也是凡人。当官一张纸,做人一辈子。再说了,领导干部同群众交朋友,错不到哪里去啊。我有心把你当朋友看,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诚心了。'刘浩感激万分,说:'朱书记这么看重我小刘,我就像古书里常说的,愿为你肝脑涂地,万死不辞!'朱怀镜正经说:'不客气不客气。既然是朋友,我就没什么弯子绕,你也别说我打官腔。你今后只要一心一意把酒店经营好,为梅次树立一块宾馆行业的样板,也让外商感觉到我们地区投资环境不错,就是在我面前尽了朋友的本分。我这个朋友可是地委副书记,要让群众拥护才能把饭碗端稳啊。'刘浩连连点头,'一定一定。'朱怀镜接着说:'有什么困难,你尽管找我。你随时随地都可以找我,除非我陪着上级领导视察工作。只要能把生意做好,经营搞活一点,没关系的。你也知道,吸毒贩毒在梅次也已露头,宾馆容易成为藏污纳垢的场所,所以你要千万警惕。只要不同毒品有任何瓜葛,别的什么事都好说。要紧的是要管好下面的人,别出乱子。一条原则,你们自己惹的麻烦,我能帮就帮,不能帮的你不要怪我;要是别人找你们麻烦,我二话没说,负责到底。'刘浩不停地点头,'小刘明白。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规矩的生意人,本分持家,和气生财。我爷爷每年都会回大陆一次,就是不放心我,怕我在这边不正经做生意。我这边的生意基本上也是按爷爷在台湾的模式管理的,还算可以。'朱怀镜赞赏道:'这就好。大陆有大陆的特点,包括有时需要打点,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我保证一条,只要我在梅次任职一天,你就不要向任何人打点。办不通的事,你找我。我不相信这股歪风就真的刹不了!有人说,花钱才能办事,都成国风了,这还了得?'电话响了,是香妹。朱怀镜说:'等会儿我打给你好吗?有人在这里谈工作。'刘浩见状,起身告辞,'朱书记,那我就不多打搅了。我一定按你的指示办。'朱怀镜站起来同他握手,说:'别左一个指示,右一个指示。不是才说了做朋友吗?'刘浩走了,朱怀镜犹豫半天,不敢挂家里电话。正迟疑着,电话响了,果然是香妹,'你很忙嘛!'朱怀镜胸口一下就被堵住了,说不出一句话。香妹说:'我们的事,你要早点想好,总这么拖着,对谁都不好。'朱怀镜说:'香妹,我俩能不能先冷静一下?每天都得过一次堂,真受不了。'香妹说:'长痛不如短痛。'朱怀镜说:'你为什么这么犟呢?为了孩子,我们也应和解啊!'香妹说:'儿女自有儿女福,我操什么瞎心?也是你没有替孩子着想啊!'说了几句,朱怀镜就不想多说了。反正说来说去就是这些话,无非是互相折磨。直到香妹疲了下来,她才挂了电话。听着嘟嘟的电话声,朱怀镜胸口突突地跳。脑子茫茫然,好一会儿才清醒,就像水罐里装了半罐沙子,晃荡了一下,一片浑浊,沙子半天才慢慢沉淀下来。

    刘芸又进来了,收拾茶杯。朱怀镜马上换作一副笑脸,说:'小刘,你休息吧,这些明天收拾也不迟。真是太麻烦你了。'刘芸望着他笑笑,说:'应该的,没关系。'刘芸收拾完了就要走,朱怀镜让她坐坐。她便坐下了,憨憨地笑。真让她坐下来了,朱怀镜也没什么话说了。他问刘芸家里有些什么人,哪里上的学,喜欢看什么书,平日玩些什么。刘芸一一答了,话也不多。朱怀镜说话时,她会歪了头望着他,眼睛眨都不眨。朱怀镜都不好意思了,他却只是莞尔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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