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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白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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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节

    早在我还读初三时,白麻子就被学校解雇了。因为苏鹏发觉了他与施乔纨之间的那种游戏。是羊子的话让苏鹏知道这一点的。羊子被苏鹏牵着要去油麻地镇溜达时,一边抠着鼻屎一边说:“爸爸,白麻子和妈妈在铺上打架,把妈妈按在他身子底下,直颠直喘的”羊子向苏鹏详细地描述了“打架”的情景,最后高兴地说:“打到后来,白麻子没劲了,倒在了妈妈身边。”羊子很得意,觉得妈妈是个赢家。苏鹏牵着羊子的手,不再去油麻地镇,而是在操场上绕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把羊子的话问干净了。当天晚上,他就去了汪奇涵家,谈话直到深夜。

    苏鹏已被提拔成县教育局的―个很重要的干部,并正日益成为县教育局的红人。汪奇涵自然要毫不客气地解雇白麻子。但他找白麻子谈话时,绝不提白麻子与施乔纨之间的事。苏鹏向他交代了,这事要很结实地向外界瞒着。汪奇涵的理由只是:白麻子经常将学校里的东西偷回家中。白麻子知道学校要解雇他,想赖着不走,又知道没有可能,因此没有闹。但临出门时,他大声地叫着:“我知这是谁要我走的!”

    第二天,白麻子坐上轮船,去了县城,摸到教育局的大门,他站在那儿,一只裤管卷到膝盖下,一只裤管却盖着脚面,捋起袖子,把衣服扎到肥大的裤腰里,露出一根内裤的带子,一副败坏自己也败坏别人的样子,见了人就说:“我被油麻地中学开除了,是苏鹏让开除的,他说我跟他老婆日了,我没有日!”他不大叫,更不咆哮,而是带了嘲弄的口气,像与―个知心朋友诉说一件事情那样,甚至还笑嘻嘻的,一副无赖样。

    站累了,他就像―桶水从墙头倒下,顺墙根瘫坐在地上。见了人,他摆摆手,依然说:“我被油麻地中学开除了,是苏鹏让开除的,他说我跟他老婆日了,我没有日!”这些人,有乐意听的,就驻足听他说,甚至掉头看―看前后有无让他们留心的人,然后小声问:“你到底有没有日?”他一笑,笑得意味深长“没日。”有怕惹麻烦的,一听,立即如一条白鳗滑进门里。有几个进门去时已听了一遍,到了办公室里,屁股还没将椅子坐热,终于挡不住一股兴趣,又重返大门,再听他说。不―会儿,教育局大院里的人,就都变得贼头贼脑的,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小声叽咕。

    早有心腹之人将这个情况报告了苏鹏。苏鹏知道,这时他是不能出来与白麻子短兵相接的,就关上办公室的门不见人,心中只希望白麻子早点走开。

    可白麻子不走。说累了之后,他走到街对面的小饭馆,买了一斤肉包子,用一张大报纸托着,又回到了教育局的大门口。他将包子放在水泥地上,两腿交叉着坐在那儿,一边吃包子,―边还是向人重复那些话。吃饱了,坐着不舒服,他就爬起来,正对着大门口站着,双手叉腰,其形象就成了一只双把扁茶壶。他大声叫喊起来:“苏鹏,我没有日你老婆!”还用力往空中跳一跳。街上的行人纷纷停住,不一会儿,教育局门口就成了闹市。

    苏鹏只好拨了―个电话给在公安局的老同学。不―会儿,就过来了一辆吉普车,跳下两个公安来,扭住了白麻子。白麻子就往地上赖,并说:“我马上就走还不行吗?”两个公安不听,拖面袋一样,将他拖上车,进车门那一会儿,他露出了白得让女人都发臊的大白肚皮。

    白麻子被关了两天,并喝不到一口水。临了,还挨了一皮带,叫他放老实点,快点滚回乡下去。放出来时,他又从教育局的大门口走了一下,看前后无人,朝传达室的老头说:“苏鹏的老婆,我日了,她要我日,日不够!”说完了,立即走掉了。

    第二节

    白麻子很无聊地在家中混了一些日子,花钱置办了一套做鞋、修鞋的家什,摇身一变,成了鞋匠。每天上午九点钟左右,他挑着担子摇摇摆摆地走过来,然后把担子搁在油麻地中学大路尽头的大门口的校牌下,坐在马扎上,专等着油麻地中学的学生过来补鞋。

    那时,整个油麻地中学,大概只有杜高阳穿了双皮鞋,其余的全是布鞋。这布鞋很容易破,尤其是穿在我们脚上。往往新鞋上脚,踢它―个星期,鞋头就露出脚趾来,像只窥探世界的小眼睛。再踏它―个星期,鞋底就会踏成―个洞。因此,油麻地中学的学生的日常生活里常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到镇上的鞋匠铺里补鞋,或打掌,或在鞋头缝上一块半圆的皮子。

    白麻子把担子摆到了校门口,我们的鞋坏了,就都来找他补,一是懒得再到镇上去,二是白麻子曾为我们烧饭,不好意思不让他赚钱。他知道学生没多少钱,总比镇上的鞋匠少要几分,打―个掌两毛,缝―块皮―角五,有时只要一角。坐在他带来的小凳上,晾着汗湿湿的脚,一边与他说话,一边欣赏着自己的脚趾头,那时候,是个很舒服的时候。中午,白麻子不回家吃饭,由家里人来送饭,因为中午这―阵儿正是我们的空闲时间,他会有不少生意。他就整日守在校门口,有尿了,就站起来,走到几步远外的小河边上,掀起厚厚的人造革围裙,将尿淅淅沥沥地尿到河中。

    白麻子离开油麻地中学之后,羊子就常问施乔纨:“白麻子呢?”施乔纨就告诉他:“他走了。”“上哪儿了?”“回家了。”“为什么回家了呢?”“学校不要他了。”“为什么不要他了呢?”施乔纳转过身去“他偷学校的东西。”羊子总坐在食堂的门槛上,用一双胖手托着下巴,一副思念的样子。

    不久,羊子知道了白麻子就在学校的大门口,就沿着白杨夹道,摇摇摆摆地向白麻子那儿走。那时,我们都正在上课,四下里空无―人,就他―个小小人儿在阳光下走动。大门口的那个,像有了感应一般,从门柱那里探出脸,一见是羊子,立即站起,也摇摇摆摆地朝羊子走来。两人渐渐走近,羊子停住了,望着白麻子。白麻子就朝他招招手“过来呀,羊子!”羊子就跑动起来,白麻子就张开双臂蹲下,然后顺势将羊子抱住了。羊子又高兴又有点惊慌地在白麻子怀里乱动着。白麻子抱着羊子走向大门把羊子放到凳子上,让他坐在那儿,然后去镇上买来许多糖果让他吃。羊子―边吃,一边高兴地乱动着两条腿,把脚丫子很凳子上拿,可是因为胖,老也拿不上来。如果这时有个拎菜篮的女人从这门口经过,就会说:“这一大一上两个,长得一个模样。”

    羊子与白麻子在一块儿,就会忘记一切:时间、家、施乔纨仿佛这世界上,就只有他和白麻子两个人。我们从镇上回学校,路过校门时,对羊子说:“走,跟我们回家吧。”羊子就扭过身子“不。”白麻子就会捏住羊子的鼻子,把他的鼻涕抹了,甩在地上,笑着对羊子说:“羊子喜欢待在我这儿玩,对吗?”羊子就一边往嘴里填吃的,―边望着我们点头。

    白麻子给他在路边的桑树上抓―只黄色的天牛,再到杨树上捏一只带有白点的黑色天牛,用线拴了它们的脖子,放在―个擗下的树枝上,让羊子抓着玩。白麻子给他讲故事,一个个又―个地讲,像天老地荒时剩下来的―个老爷爷。白麻子教他说:“老鸡带小鸡,走东又走西,老鸡咕咕咕,小鸡唧唧唧”羊子很聪明,―会儿工夫就记住了。白麻子―边钉鞋掌,一边和羊子大声地念:“老鸡带小鸡”白麻子教他反复说:“木头木头墩子,秃子是我孙子;木头木头脑子,我是秃子老子。”羊子一反复说,就准错:“木头木头墩子,我是秃子孙子;木头木头脑子,秃子是我老子。”白麻子就仰靠在校牌上哈哈地笑,羊子也拍着小手“咯咯咯”地笑。

    施乔纨不让羊子找白麻子。

    “不。”羊子说。

    施乔纨就抓住羊子的一只胳膊。

    羊子蹲下屁股挣脱“我不。”

    施乔纨就在他屁股上掴了一巴掌。

    羊子就“呜呜”哭起来。

    施乔纳就牵着羊子的手,将他拉回屋里。羊子就不停地哭。

    后来,施乔纨有事离开了,他又立即逃出来,沿着白杨夹道往白麻子那儿跑。见了白麻子就咧咧嘴,很可怜地哭起来“我妈打我”

    白麻子用袖子给羊子擦去眼泪“羊子别哭,我以后也打她。”

    羊子就不哭了。

    有时白麻子手头活儿多走不开,而这时羊子又想吃点什么,白麻子就掏出几毛钱来,让羊子自己去镇上买。羊子一去就是好半天,因为镇上―些促狭鬼把羊子留住了,给他东西吃,逗他说“打架”的情景。羊子觉得自己的话能引起那么多人大笑,很得意,就眯了眯小眼说:“白麻子跟我妈妈在铺上打架,直颠直喘的”“直颠直喘的”五个字,就被许多人听了去,记住,一边笑―边说“直颠直喘的”羊子见他们都说“直颠直喘的”一缩脖子笑了,再大声说:“直颠直喘的”

    施乔纨就开始耐心地说服羊子,让他别去找白麻子。

    羊了就问:“为什么?”

    施乔纨板下面孔“就是不准你去!”

    羊子就追着她问:“为什么?为什么?”

    施乔纨一把将羊子推进屋里,把门锁上了。

    羊子失去了自由,就在屋里号啕大哭。施乔纨不答理他,走远了。哭了―会儿,羊子不哭了,就大声叫:“我要出去!我在去找白麻子!”叫了一阵儿,也不叫了,就爬到铺上。那铺支在后窗下。羊子就趴在窗台上,把脑袋从窗条之间挤出去朝外挣。

    我和马水清去厕所解小便,看是他,问:“羊子,你要干什么?”

    “我要出去!我要去找白麻子!妈妈不让我去!”羊子还是一个劲儿地往外挣,后来被卡在了窗条之间来去不得。

    我和马水清跑过去,用力将窗条向两旁撑开,让羊子钻了出来。

    羊子一落地,立即朝白麻子那儿跑。

    白麻子听了羊子的诉说,觉得羊子受了很大的委屈,对施乔纨很恼火,活儿也不干了,将羊子骑到他的脖子上,往镇上走去“我给你买好吃的,买好多好多。”

    我们在后面看见了,觉得前面的是―只小馒头摞在一只大馒头上。

    白麻子驮着羊子,沿着油麻地镇的长街,一路走下去,路边的小贩以及行人,都转过脸来看他们。

    夹在羊子裤裆里的那张白麻子的脸,就绽开―脸笑容,问人们:“长得像不像我?”

    众人都说:“像!”第三节

    施乔纨总要扮出贵人的样子。在大庭广众之下,她很注意自己的行为举止,惟恐有半点落俗。她矜持着,还微带着几分贵族的娇气。她从不说脏话,见教员们开玩笑有点庸俗时,她就会显出很厌恶的神情,然后―脸冷漠地走开。她所做的,就是要让自己与一般人分开,就像农人要把稻子和稗子分开―样。

    她不吃食堂,对人头碰人头在―盆子里用菜,更是反感。她自己用一只小煤球炉烧饭,用很精致的锅碗瓢盆,很精致的筷子与汤勺,吃很精致的饭菜。用餐之前,必须洗手,绝不像那些教员满手粉笔灰就去捉箸。吃起来,很文雅,不发声响,她曾对―个吃饭爱发出吧唧声的男教员公开表示不快。她每天洗衣服,洗手帕,洗得十分干净。晾晒时,她不会晾在那根供大家晾晒衣服的铁条上,而是另拉了一根白塑料绳。那些衣服、手帕之类的东西――晾上去之后,还用木夹子――将它们夹住。她不去公共厕所。她有一只小巧玲珑犹如工艺品的马桶。这马桶是荸荠色的,擦得很亮,有两只金黄灿烂的铜箍。每天早上,她提着马桶,就像提了一篮子花那样,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去厕所倒马桶。然后,走一条草径,到荷塘边去洗刷。荷塘边的小树丫丫上挂了一把刷子。那刷子为一截竹子做成,不知是哪位篾匠的手艺,篾刀劈成的竹丝,十分均匀,细如头发,却又很有韧性。她用这把刷子去刷马桶,加上池中的清水“沙沙沙”给油麻地中学的早晨添上了一种很迷人的妙音。她有许多动作,我至今记亿犹新。

    比如她去镇上买鲫鱼。她想知道那条鱼到底有多大,是否还很有生命力,就不是像一般的乡下人,―捋袖子将手伸进水中―把捉住那鲫鱼,而是像一个小女孩在花丛里捏蝴蝶那样,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那鲫鱼背上的翅,将它拎出水中。那鱼就在阳光下甩打,把水珠甩到她白净的脸上和乌黑的发上,她就发―声惊叫,将鱼丢回水中。

    在油麻地中学,她的位置很特殊。她虽是个会计,但似乎比任何人都高出一等。因为大家都知道她那个叫苏鹏的丈夫在县教育局工作。她在人面前,称苏鹏为“老苏”并且常常将“老苏”挂在嘴上,仿佛“老苏”才能足以表明她的身份,这时,她就像在一排平平常常的服装之中,挂了―件贴了名牌商标的高档服装,立即有了傲视四周的理由与资本。他很愿意人们提到“老苏”因为,老苏除了在县教育局任职外、,还长得一表人材,高高大大,发黑,长脸,大鬓角,眼神炯炯,还有―个白色人种的高挺雅致的鼻梁,谈吐不俗,举止优雅。老苏又是书香门第,他们家是远近闻名的高贵人家。施乔纨在女人面前尤其有一种荣耀感。

    然而,施乔纨却与白麻子―起,编织着浪潮般的、烂醉如泥般的、失却了时间与空间的故事。

    有些身份和长相的男人们就含了遗憾地议论:“这个施乔纨,怎么就看上了白麻子了呢?”

    有些身份的女人就很蔑视“丢人!”

    有些长相的女人就想不明白“天下有那么多男人嘛!”

    ―般的村妇就采用很刺激的象征“中学里的那个施会计,太滥,是个大山芋篓子。”

    白麻子觉得自己受了很大的侮辱,心里感到很压抑。他在城里挨的一皮带,不光是疼在肥肥的肉上,也疼在白嫩嫩的心上。

    他有强烈的向人们诉说的欲望:我跟施乔纨有一手,确实有一手!想到此,他有一种胜利感。想到此,他的眼前就总有一个“老苏”他觉得,他不是在那里跟施乔纨要死要活地做戏,而是在―下一下地往老苏脸上扇耳光,一口一口地往老苏脸上吐唾沫。他想一下,就兴奋一下,快活一下。

    这―天,他的脖子上骑着羊子,又走上了油麻地镇的大街。

    他的后脑勺在接受羊子的小鸡的温柔的摩擦。那个小东西凉丝丝的,使他心中很惬意。他并不说话,就这么让羊子用两条腿夹住他短而粗的脖子往前走。那时没有广告,但这就是广告,静默的、移动的广告。小馒头大馒头,小白碗大白碗,小白鸭大白鸭,小肉丸子大肉丸子这小的老的,是不是一个样?人们都有眼睛,瞧吧!

    这艺术的、杰出的、无与伦比的广告,移动着,就像是一座移动着的广告牌。

    走到最热闹的大桥头,他被许多人包围了“白麻子,羊子到底是不是你的?”

    白麻子在羊子的裤裆里吃力地转动着脑袋。他仰望了一下羊子,重新将脸对着人们“废话!长着眼睛,不会看呀?”

    “你吹牛x。人家施乔纨能瞧得上你!”

    我从许一龙那里理完发正往学校走。白麻子一把拉住了我“们们不信?不信问林冰。他亲眼看见过的!”

    我挣脱了他的手,嘻嘻笑着,倚到桥栏杆上。

    白麻子在人群里有滋有味地讲他的故事。

    我突然看到了施乔纨的面孔。

    施乔纳用一排细白的牙齿咬住了嘴唇,一下子出现在白麻子的面前,未等他反应过来,她就猛的一巴掌“啪”地扇在了他的脸上。

    白麻子一下子愣住了。

    羊子“哇哇”大哭。

    施乔纨一把将羊子从白麻子的肩上拉下,像拖一条贪恋路边事物的小狗一样,将羊―路拖着往油麻地中学走去。

    第四节

    这年冬天,奇冷,仿佛要把生命、欲望等―切活着的东西都冻结住、凝固住一般。屋檐口挂着尺把长的冰凌,许多天也不化掉。过冬的蔬菜,皆盖上了厚厚的稻草,揭开时,那绿被凝住了一般,鲜亮如蜡制品,手―碰,就可能断成两截。枯树的高枝,几只如墨的黑鸦紧缩着身子,仿佛僵在了枝头。河里蓝晶晶的冰,把许多来往船只困在了桥下或码头上。―些船必须赶路,就有几个强壮的汉子,用一把长臂的大榔头,在船头一下一下地敲击冰块,又有几个叉开双腿,把船左右摇摆,将船两侧的冰挤碎,一尺一尺地往前行驶。用水的码头上,总有―个被敲开的圆圆的冰洞,既映着蓝天,也给水中的游鱼带来―个透气的窗口。

    那冰洞所显出的冰的厚度,更把寒冷的感觉刻上人的心头

    上课就变成―件痛苦不堪的事情。那双脚过不―会儿就成了两个冰砣。一下课,教室里就响起一片隆隆的跺脚声,犹如万马奔腾,倒也气势磅礴。路上行人稀少,有几个,也是缩头缩脑的。天又下起雪来,无一丝风,那雪像棉花铺里弹飞起来的棉絮,一团团,纷纷地往下飘,只一天―夜,就堵了人家的门,填了人家的池塘,压垮了千根万条的枯枝朽杈。

    晚自修之后,回到宿舍,清冷难熬,心情也极端无聊,仿佛这寒冷把一切温暖的思想、热烈的情绪都冻僵了。几个人坐在被窝里打了―会儿扑克,肚子又饿起来。又冷又饿,根本没有心思睡觉。马水清说:“出去捉麻雀吧,回来炸了吃。”我们都同意。

    我、马水清、谢百三、姚三船,拿了两把手电筒就出了宿舍。

    我们在教室的廊下,在厕所的后檐下,在花园里的灌木丛里,都抓住了一些麻雀。然后又去镇上抓了十几只。姚三船说:“―人可以吃五只,够吃了。”

    但在往回走的路上,谢百三却惊叫起来:“不好啦!”

    我们问他:“怎么啦?”

    谢百三说:“麻雀全飞了。”他举起手中那个有漏洞的网兜。

    马水清骂道:“谢百三,你这个狗日的!”

    我和姚三船也愤愤地骂道:“滚你蚂的蛋!”

    谢百三抖着网子,像抖着―个巨大的委屈“也不能怪我,是这网兜漏”

    马水清更大声地骂:“谢百三,你这个狗日的!”

    我和姚三船也大声地骂:“滚你妈的蛋!”

    谢百三仍然高举着网兜。那网兜正罩着天上一轮明月。那明月照得网兜上的漏洞更大,仿佛连那颗大月亮都能漏掉。

    我们撇下谢百三,―边骂,―边回到了宿舍。

    谢百三没有立即回来。大约过了四五十分钟,他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在额上抹了―把汗(他的脑袋在冬日里也能像蒸笼―样冒着热气)“走,我们可以抓到更多的麻雀。”他转身从门外抱起―张大网,举起来给我们看“我偷的,用完了再送回去。屋后的竹从里、树林里,有的是麻雀。”

    我们立即饶恕了他,并有一股更强烈的捕捉冲动,一跃而起,跑向宿舍后面的荒野。那里有竹林,有树林,每天傍晚,有成群结队的麻雀飞到这里过夜。当你摇动一根竹子,或摇动―棵小树时,就听见受了惊动的麻雀呼啦啦地飞。但它们并不飞远,依然在竹林间或树林间落下。因为这些小鬼头都很清楚,人们是不能将它们怎么样的。

    我们先走近竹林。然后拉开网子,一步一步地走过去。此时,我们仿佛看见了每根竹枝上都站了一溜胸脯肥肥的麻雀。我瞟了一眼马水清、谢百三、姚三船,觉得他们的眼睛在这月光下都亮闪闪的,像杀人犯。我们已经走到了竹林边,仰头望去,真的能隐隐约约地看到那些麻雀。它们像一团墨又一团墨。马水清轻轻喊了一声:“一――二!”我们就将大网抛向空中。转眼就见它落下来,网在这茫茫雪地的上空,很美。它罩在了竹林上,竹林里顿时响起了无数羽翅扇动起来的呼啦声。紧接着,我们就听到了麻雀的脑袋钻进网眼之后发出的叽叽声。我们把网子从竹梢顶上扯下来,然后平铺在雪地上。网便像网了鱼―样,在雪地上动弹。我们用手电一照,看见了几十只麻雀。它们小小的琥珀色的眼睛,一闪一闪,很可爱地眨巴着。有好几只挣扎得太苦,张着嘴巴在喘气。它们的翅膀在奋力扑打,把雪打出一小团一小团烟来。我们兴奋得往屁股上摩擦双手,然后,像摘成熟了的果实一样,将它们从网上一一摘下来。这次,我们接受了教训,抓住一只,就―拧它的脖子。麻雀的脖子很细,很嫩,一拧,咯嗒一声就断了。拧断它们的脖子之后,我们将它们一只一只扔在雪地上。

    “够吃了。”姚三船说。

    但杀心一起就不可收。我们又穿过竹林往那边的树林走。马上就要走出竹林时,我们万万没有想到,在这冰天雪地的夜晚,我们会面对―个激情如火、浪漫如潮、日后每每想起都会动神经不禁打一个哆嗦的场面――雪地上,扭抱着一对赤身裸体的男女。

    “雪地上,扭抱着―对赤身裸体的男女”就成了我们几个在脑海里留下的一幅永恒的藏画。

    他们居然没有听到竹林里的动静。天空蓝如童话,月光亮如银盘,雪,深盈一尺,闪闪发光。女人黑发一蓬,洒落在雪地上。两只胳膊如翅张开,一双白手,在雪地上抓下两个深坑。那男人忽然犹如―个屠夫要杀死―一个牲口那样扭打着她,并不时地向也扇着响亮的耳光。女人在他的身体下拼命扭动着,用手抓起雪,一把一把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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