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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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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能跟江长明比,他归县上管,政府的决策他得执行,多的时候,他都在尽力为政府说话。江长明一度笑他被政府收买了,后来发现不是,老范是个很服从的人,个性里很少有反判的成分,凡是政府决定的,他都认为是正确的,包括当年他被错划为右派,驱逐到沙漠里放羊,差点沦为六根一样的羊倌,也没听他发过一句牢骚。像今天这样说话,老范还是头一次,可见他也是被残酷的现实触动了。

    “县上下一步的打算是啥?”江长明认为这样的办法解决不了实质问题,只能缓解一下眼前旱情的威胁。

    “生产自救呗,老套数,还能有啥。”老范告诉江长明,县上已开过会,拿出了生产自救方案,四个字,还有两句话。“劳务输出”“让人走出去,把钱拿回来。”

    “五佛的优势就是人,你看这滩滩塆塆的,到处是人,守着庄稼地,越守越穷,县上又没大企业,只好靠人自救。”老范补充道。

    “具体怎么个输出法,干啥去?”江长明想起车上碰到的中年胖女人,想起青海的冬虫草。

    “这还没定,各乡拿各乡的办法,包点单位也有任务,到时候怕又得忙一阵子。”

    劳务输出,这已是穷困地区寻求发展的一条共策,但它一旦成为惟一途径,这穷怕是就很难改变了。江长明一时无话,在五佛这些年,他学会了思考农民、思考中国的农村。中国的农民要想实现真正意义上的脱贫,路途还很遥远,也很艰巨。尤其是西部。

    车队终于到了乱石岗,村民们像看新景儿似的,不敢相信老范真能给他们拉来水。看清真是水车时,轰一下跑开,拿家伙去了。老范跟江长明跳下车,指挥着把车停好。为防抢水,老范让几个司机帮帮忙,维持一下秩序。江长明的衣服已让汗湿透,贴在身上,很是难受,天又没一丝风,热浪蒸腾得他直想跳进水灌。老范却顾不上歇缓,吼着嗓子让村民排队,说一桶水拉这儿值五块钱,要是弄洒了,你们不心疼我还心疼。

    正叫喊着,就听村子里吱哇哇一声,房顶揭破一般,很快,哭嚎声冲这边响来。江长明正在纳闷,就见一妇女披头散发扑过来,一头把老范撞倒了。

    “你个范学究,挨天刀的,每次来吃老娘的,喝老娘的,老娘哪些亏待你了,凭啥要把老娘的儿子抓走?”

    江长明赶忙过去,想帮老范把女人拉开,一看哭喊着的正是车上那胖子,只是这阵子她的形容有些枯槁,头发鬼一样乱散着,衣服扣也没来得及系,半片子奶露外头。

    “五羊婆,你做啥哩,放开我,好好说话。”老范的腿让女人牢牢抱住了,边挣腿边喝斥。

    “我不放,你还我儿子。天爷呀,我的儿让范学究这个没良心的抓了呀,我咋活呀”五羊婆高一句低一句,跟唱贤孝似的,抑扬顿挫,把人们的目光全给吸引了。

    抓走的正是五羊婆的儿子,他男人黑脸汉还在路上,不知道儿子闯了祸。不多时,她媳妇也扑了过来,江长明才发现自己弄错了,车里那位话不多的年轻女子原是五羊婆的媳妇儿。

    她媳妇儿正欲撕扯老范,猛地触到江长明目光,认出是他,怔住了,一时不知抓还是不抓。江长明走过去,跟五羊婆的媳妇儿说:“劝劝你婆婆,人抓进去,迟早能说得清,说清还是要放回来的,这么闹不解决问题。再说抓他的是公安,不是范老师。”

    媳妇儿嘴唇动了动,怯怯地望一眼婆婆,没敢动作。五羊婆一听有人说话,抬头望了一眼,她也认出了江长明。

    “你是谁,你跑来做啥?”五羊婆止住哭,困惑地盯住江长明。

    “他是省里来的江主任,专门调查旱情的。”老范怕五羊婆抱江长明的腿,忙说。

    “省里来的?天老爷呀,一定是个大贪官呀,我的儿呀,你冤呀——”五羊婆捶胸顿足,佯哭起来。江长明看出这女人有戏,因为她一哭,所有的村民都怔在了那,不敢擅自上前拿水。就想她在村上是个人物。江长明又做了一会媳妇儿的工作,见媳妇儿还是不敢阻止婆婆,只好亲自走上前:“你有啥话跟我说,放开范老师,他为拉水忙得几天几夜没合眼,你忍心么?”

    “我才不管哩,我儿子都没了,要水作啥?”

    “你儿子抢水,出了人命,老范还替他说好话,你怎么连好坏都不分?”

    “斜八爷七十了,有心脏病,这么毒的天,我儿子不推那一把他也会被晒死的。”五羊婆跟江长明理论起来。

    “可你儿子推了人家一把,这总是事实吧,有话你应该到公安局去讲,讲清楚不就行了,人家又没给你儿子定死罪,你瞎哭个什么?”

    “可他们给我儿子戴铁铐铐了呀——”

    江长明好说歹说,总算是把五羊婆给说清楚了,她丢开老范,起身拍打几下身上的土,突然冲围着看热闹的村民说:“傻站着做啥哩,排好队,领水,小心把水洒了。菊儿,回家拿桶去。”菊儿正是她媳妇。她指挥着村民站好,转身跟江长明说:“我回家做饭去,到我家吃饭啊。”说完一扭一扭地走了。

    领水的秩序很好,老范感叹地说,五羊婆早来一天,她儿子也就不会有事了。原来那天他们是去邻村抢水,把那村最老的斜八爷给抢死了。老范说:“回头跟我去见见斜八爷的后人,叫他们说几句好话,老汉没就没了,事情闹大了没啥意思。”江长明点头答应。水分到一半,菊儿羞怯地走过来,红脸道:“饭好了,到屋吃饭去。”

    五羊婆住个大院子,六间新房,一看就是娶菊儿时新盖的,按江长明的估计,她在村里应该算日子好的。听到脚步声,五羊婆从厨房走出来,就这么一会,五羊婆就像变了个人,人也收拾利落了,换了件衬衫,头发梳得明光。脸上的表情更是变得令人不敢相信,就像盼来远方亲戚似的,一下抓着老范的手,说了一大堆不是,反把老范弄得紧张。几个司机看她这样,乐得笑起来。五羊婆不好意思道:“笑个啥,谁家没个长三短四的事儿,挨你头上还不如我。”

    进了屋,几大碟子菜已摆桌上,看不出她这么胖的人,做饭还挺麻利,一股香喷喷的味儿飘起,馋得人直流口水。一路颠簸,加上早上就没好好吃,江长明真有点饿了。比他饿的是老范,这些日子他哪正经吃过一顿饭,也不管五羊婆说啥,拿起筷子就夹菜。五羊婆忙说:“鸡还没烂,先垫个底。”

    她竟然杀了鸡。这女人。

    五羊婆不但手脚麻利,人也很直爽,这么多人上她家吃饭,就像给她长了脸,乐呵呵的,早把儿子的事忘了。进进出出间,就把村里的事说了。原来这个村子有眼机井,是她男人当队长时打的,水还行,浇一村的地没啥问题。前年村里接连有三个妇女跳了井,都是男人赌博,把家业给输光了,女人想不过,投了井。那井便废了。去年村里又集资,说是重新打一眼,结果花了五六万,打了三处地方,都没找到水。

    “你说日怪不,原本水旺旺的,咋一死人就给没了水?”五羊婆问老范。老范啃着鸡骨头,不能说话,拿眼示意江长明。江长明只好耐上性子说:“不是死不死人的问题,地下水没了,当然打不出井。”

    “水咋能没,它不就在地底下么,能跑哪去?”

    江长明没想到这么浅显的道理她都不能懂,倒是她媳妇菊儿接话道:“天不下雨,地不长草,哪来的水?”

    五羊婆白了媳妇一眼,嫌大人说话她插嘴。“青海咋就那么多水,山那个绿哟,妈妈,能眼馋死人。早知道晒个精地皮儿光,说啥我都不来,一根冬虫草值两角钱呢。”一提青海,五羊婆的脖子都兴奋了,扭来扭去的,她还学着青海人的样漫了句花儿。

    “你们挖药,当地政府不挡?”

    “不就挖个药,他挡个啥,药是山上长的,又不是他政府的。”

    “可这也是破坏植被,破坏生态,政策不允许的。”江长明忍不住又给她讲起了道理。

    “啥植被啥生态,你说的洋话我听不懂,人总得活么,这也不许那也不许,那你说该做啥?”一句话把江长明问的,半天应答不了。

    是啊,你说该做啥?!

    人总得活,这便是硬道理。

    往冰草湾去的路上,老范问江长明:“你看菊儿跟谁像?”江长明想了半天,想不出来。老范慢悠悠说“六根。”

    “六根?”江长明显得惊诧。老范这才说,菊儿是羊倌六根的女儿,羊倌六根的老婆生下菊儿不久,嫌沙窝里穷,跟上一个贩羊的跑了。六根又当爹又当妈,把菊儿拉扯大,还供她上了初中。

    “六根人呢?”

    “他去了沙窝铺,以前是两头跑,隔空不隙还知道回来一趟,现在是常住那儿了,听说在沙窝里又有了相好的,乐不思蜀了。”

    江长明哦了一声,他也有些年没见六根了,六根送过他一条白毡,说老睡地窝子身体容易受潮。那毡至今他还铺着,舍不得扔。没想六根竟是个命苦人,在他面前六根从没提起过这些。

    4

    连续半月,江长明跟老范奔波在乡间地头,水荒算是度过去了,可接下来的问题更大。粮食绝收,农民信心受挫,下一步的生活怎么安排?

    县上接连发了几个通知,要求各乡镇全力做好劳务输出,积极引导农民外出挣钱。说起容易做起难,这么多农民你往哪输?老范求江长明想想法子,看外面有没熟人,帮他联系联系,给那几个村的农民找个活干。江长明哪有这层关系,想来想去,只想到一个学生,北方学院进修时他代过课,现在酒泉当个科技副县长,打电话问了一下,学生说那边也在搞劳务输出,实在帮不了这忙。江长明灰心了,原本以为自己是忧国忧民的,却连这么点实际问题都解决不了,老范急得嘴上起了泡,完不成任务县上要给治沙站挂黄牌,他就越没空子陪江长明搞课题。这天两个人正在屋里发着感叹,师母叶子秋打来电话,问他最近情况咋样?江长明便把遇到的困难说了,师母想了想说,她倒有层关系,不过好久没联系了,要江长明等她的电话。

    直到第三天上午,师母叶子秋才打电话,说事情联系妥了,要五百人,没啥具体要求,只要能干活便行。江长明忙问是啥活儿,在哪儿?师母说是去新疆,摘棉花。她有个朋友是新疆农场的场长,答应帮这个忙,工资还可以开高点。江长明很高兴,当下就跟老范去乱石岗组织人。谁知到了乱石岗,村子里却静静的,就像没人住,一问才知,五羊婆把人全带着去了青海,她儿子昨天放出来,今儿一大早便出发了。

    “是去挖药么?”江长明不由自主地问。

    “是挖药,五羊婆说,挖半年药比种两年庄稼还强,听说虫草又涨价了,一根能卖三角钱。”留守在村里的老婆婆说。

    江长明一阵静默。老范捣捣他,走吧,乱想没啥用。江长明苦笑了一下,抬头望望天,天还是那么蓝,那么热,一阵风吹来,把他脑子里的想法刮没了。老范说去冰草湾,这时候江长明已觉得去哪儿不重要了,他心里的热情正在一点点消退下去,变成黏黏的带点苦腥味儿的液体。这液体或许原本就在他心里,只是一直被另一种叫作激情或痴情的东西掩盖着,这阵儿冒了出来,他的心便犯酸,酸得他胃都要收缩。老范看他脸色不大对劲,还当他中了暑,江长明硬撑着笑笑,说中暑哪有这么难受。

    到了冰草湾,江长明一句话不说,凝视着沙漠的目光呆呆的,像个傻子。老范跟村长商量完事儿,发现他还蹲在一墩枯死的梭梭前,面容有些惨淡。老范是个明白人,这阵只能装糊涂,忽地扯开嗓子,学瞎仙那样吼了几句贤孝,没想吼出的正是江长明爱听的绣荷包。

    南绣普陀山,北绣饮马泉

    凉州城绣在了荷包一边

    上绣磨脐山,绣上药王泉

    七辆草车直奔黄羊川

    下绣张义川,绣上草湖滩

    天梯山绣在了最北边

    荷花水面漂,玫瑰五月开

    干草花绣在山顶上开

    江长明猛地起身,也学老范的样,扯了起来:

    抽一根赭黄线,绣一个斗牛宫

    老君爷绣在了云端

    绣一个曹老仙,绣一个蟠桃园

    王母娘娘绣在瑶池边

    抽一根花红线,绣上七仙女

    七仙女绣在了云端里

    哎唷唷,七仙女绣在了云端里

    老范嘿嘿一笑,知道江长明一吼这个,心里的那根筋就过去了。果然,江长明走过来,接过他身上的包,跃步出了村子。

    三天后五百人组织了起来,县长很高兴,亲自赶来送行。江长明怕老范身体吃不消,硬要一同去新疆,说一路好照顾。老范急了,再三说:“你帮这个忙就很感谢了,哪还能让你再浪费时间。”

    老范一走,江长明便静了下来,他开始动手整理资料。老范留给他很多有用的资料,有些是县治沙站做的基础性研究,有些是老范收集来的气象、农业、水利等方面的数据,这对完整课题有很大作用。一本资料夹里,保存的全是五凉市政府和五佛县关于治理沙漠的红头文件,江长明翻了几份,觉得很有意思,单从某一份文件看,这些政策和规定都是很符合实际的,但把前后文件联系起来,江长明就发现不少漏洞。至少在对水资源的开发和利用上,就显得自相矛盾,有头痛医痛,脚痛医脚之嫌。江长明花了一上午时间,把这些文件读完,发现前后十年时间,五佛县对沙漠水资源的态度发生过三次大的摇摆,概括起来有开采、保护、再度开采三个过程。看来县上不是意识不到,而是在现实面前总出现政策上的徘徊和犹豫,这一徘徊一犹豫,对沙漠造成的影响便很致命。

    师母打来电话,让他回去一趟,说这是静然的意思。问是什么事,师母不肯明说,只说静然最近情绪不大好,心思很重,好像在副省长面前受了啥委屈。江长明心里笑笑,冲林静然的性格,能受什么委屈?一定是孟小舟那边又玩啥把戏,林静然躲不过,这才跑去跟师母诉苦。

    一个男人为什么会对一个女人采取如此反复无常的态度呢?江长明真是想不通孟小舟,他想要的不是已经得到么,所长的位子,高级研究员的职称,很多别人想得到却得不到的社会头衔,怎么对林静然他就不肯放过呢?江长明心想这绝不是爱情,爱情对孟小舟来说,只不过是一只空中飞舞的蝴蝶,无聊或是落寞时抬头望一眼,要是真让它走到生活中,那只蝴蝶会被困死。

    有些人为情而生,有些人却为猎而生。江长明心里,孟小舟更似一个猎人,只不过身上穿了一件学术的外装,便让他显得文明多了进步多了。

    这么想着,他的思绪又回到林静然身上。说来也怪,林静然跟孟小舟恋爱,还是江长明牵的线,想想真是愚蠢透顶,怎么做出这样的事来呢?

    江长明这生做的最错的一件事,便是让林静然跟孟小舟恋爱。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沉在这份忏悔里不能自拔。他对林静然有份深深的负罪感,觉得静然所以有今天,跟他的自私和不负责任有相当关系。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一想起过去那段日子,江长明就感到生活有时真会阴差阳错,不期然的东西突然跳到你面前,会吓得你手足无措,犯错便是在所难免。

    林静然刚来银城时,住在江长明家里,白洋身体不好,那阵子老贫血,江长明又忙得顾不上家,林静然正好可以照顾表姐。起先林静然分在孟小舟的课题组里,后来林静然硬是不愿跟孟小舟做弟子,非要吵吵着到江长明手下,没办法,江长明只好找郑达远,将她调了过来。没想这一调,险些弄出一场是非来。

    那时林静然已二十六岁,1米65的个子,长得婷婷玉立,她跟白洋一样,都是美人坯子,加上专业又做的好,一时成了男同胞追逐的对象。林静然自己却把持得很稳,除了上班便是陪白洋,谁的约会也不接受。江长明开玩笑说:“再不主动小心成老姑娘。”林静然调皮地瞪了下眼:“老姑娘咋了,我还赖这儿不走哩。”白洋非常疼她这个表妹,说:“静然小时吃了不少苦,父母又离开得早,绝不能再在婚姻上吃亏。”对那些追求者,白洋比林静然还挑三拣四,不等静然张口她便一口拒绝了。白洋私下跟江长明说,静然现在只有她这个亲人,她不能不负责任地把静然打发走。

    有段时间,孟小舟有事没事总爱到江长明家,起先说是看看白洋恢复得如何,来了也借机跟林静然说些专业上的事,后来便完全是冲着林静然。江长明洞察到孟小舟的心思,觉得他各方面还算不错,便跟静然说:“孟小舟似乎对你有意思,要不你考虑考虑?”林静然突然盯住江长明:“你是想把我嫁给他?”

    那个时候,江长明便发现林静然看他的眼神有点不对劲,做为一个过来人,江长明熟悉那种眼神,那种朦朦的似乎带点风又带点雨的眼神看似很柔情,里面却是火,是风暴。一旦燃起来,是能让男人失去理智的。他有点害怕,有点担忧,细心想一想,自己并没有什么过失的地方,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所里,他在林静然面前,都是正儿八经的,连句不合适的玩笑都没开过。江长明是个思想和作风都很传统的人,甚至有些守旧。特别是在感情上,他已完完全全把自己交给了白洋,内心一点空白都没留。静然这样,他便在心底里恐慌。所以孟小舟托他做媒时,便很热情地应了下来。潜意识里他有这样的想法,就是想暗示林静然,千万不可有非分之想。

    这天白洋去看自己的老师,吃过饭,他想跟林静然认真谈谈。没想他还在漱口,林静然冷不丁从身后抱住他,身子牢牢贴他背上。江长明吓得一阵哆嗦,林静然却不管不顾,手在他胸膛上摩挲,口里发出梦呓般的颤音。江长明转过身,想拒开她,林静然却猛地吻住了他。那是两片性感的嘴唇,里面呼出的是年轻女子芬芳的气息,那气息带着薄荷的清香,带着沙枣花的迷离,还有一股子腾腾升起的青春的热浪。江长明被林静然吻得透不过气,感觉心快要跳出来,林静然丰满的乳房紧贴在他胸上,随着身体的颤动发出一波儿一波儿的袭击,江长明有种晕眩,这是被一具陌生而新鲜的女人身体激起的本能反应。他在挣扎着,想让自己的嘴唇逃开,林静然的香舌却像游蛇一样窜进来,她身上浓郁的气味铺天盖地,令他不可抗拒。林静然完全疯了,好像等这个机会等了好久,她二十六岁的身体发出迫切的需要,双腿已腾空,紧紧箍住江长明的下肢。

    不能!

    江长明猛地推开林静然,林静然没一点准备,重重摔倒在地。等江长明恢复镇静试图想跟她耐心做解释时,地上爬起的林静然猛地一拍门,冲了出去。

    第二天,林静然从他家搬了出去,紧跟着她便申请去了孟小舟的课题组。等江长明意识到问题有可能走向极端时,林静然已跟孟小舟双双出入沙漠所,俨然一对热恋中的恋人

    往事不堪回首。

    江长明从回想中收回神,主动跟林静然打了个电话。林静然在电话里说:“你回来吧,周副省长找你。”江长明纳闷,他从没跟周晓哲有过接触,周晓哲找他什么事?

    这天江长明刚从试验点回到宾馆,就看见周晓哲在一干人的陪同下等在宾馆。看到他,五佛县长忙迎上来,热情地说:“江专家,周省长等你多时了。”

    江长明被带到会客室,周晓哲的态度很友好,也很轻松,了解了一番江长明最近的工作,然后开门见山说:“你准备准备,跟我回去。”

    路上周晓哲又随意问起沙漠所的事,江长明把自己的看法毫不保留地谈了出来,没想到周晓哲很感兴趣,尤其是他提出的将胡杨河流域的治理提高到危及人类生存的高度来重新认识这一观点,更是赢得周晓哲的赞同。江长明适时地建议道:“应该把流域治理跟社会的和谐发展融为一体,集中有限资源,开展综合整治。特别是沙漠所,不应只为课题而课题,而要充分发挥资源优势,帮助市县两级想办法,出主意,最大可能地减少政府决策失误。”

    “政府的每项决策都关系到流域的未来,不能把治理跟发展分割开来。”江长明说。周晓哲点头道:“我们的决策是出了不少偏差,还需要你们专家的提醒。”

    回到省城,周晓哲又约江长明单独谈了两次,没想两人谈得很投机。特别在胡杨河流域的综合治理方面,两人的观点竟不谋而合,这是周晓哲到该省工作以来最为痛快的一次对话,江长明带有前瞻性的观点给了他很大启发,他握着江长明的手,有种相见恨晚的感慨。江长明没想到周晓哲这么善谈,做为一名政府高官,他是低姿态的,他的虚心和诚恳打动了江长明,江长明觉得以前对他有点误解,把他跟那些夸夸其谈,不言正事的官僚等同了起来。

    他把这次下去的所见所闻全吐了出来,尤其谈到五羊婆,江长明几乎动了感情:“婆媳俩苦上两个月,挣八百块钱,就激动成那个样,这跟我们追求的小康社会还有多大距离?况且那八百块钱,也是以植被为代价的。”一谈植被,江长明差点又激动起来,还好,他控制住了自己。

    周晓哲把他反映的问题全都记了下来,说过两天就下去,五佛和沙县的问题的确很严重,他已责成有关部门,认真研究,拿出积极的对策来。

    周晓哲最后说:“我想把郑达远的课题跟你的课题合并,由你独立主持,资金的事我来协调,你全身心投入,尽早拿出成果,你看怎样?”

    江长明感动地说:“其实我也有这个想法,只是怕上面通不过,所以没敢提出来。”

    “哪个上面,孟小舟还是我?”周晓哲打趣地问。

    “二者皆有吧。”江长明实话实说。

    周晓哲笑道:“看来政府跟你们之间还是缺少交流,你的坦率提醒我,我们不能把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只喊在口头上,下一步我打算搞个论坛,专门请方方面面的专家给我们上课,挑我们的刺,号我们的脉。”

    合并课题的事在沙漠所引起一阵骚动,有人说江长明利用林静然,走高调,给孟小舟来了个先斩后奏。也有人担心两个重大课题集于一人身上,怕是步险棋。江长明自己也感到有很大压力,特别对郑达远的课题,他介入的少,掌握资料不是很具体,一下两下怕很难深入进去。他找到孟小舟,想把他手里的资料要过来。孟小舟却突然装傻:“啥资料,能给你的我全给你了,课题资料都在郑老那儿,你找几个研究生要。”

    江长明惊大眼睛:“几年的数据不都在你这儿吗,怎么能说没有?”

    “什么数据,这课题哪出过数据?”孟小舟显得比他还惊愕。

    江长明哑巴了,他决然没想到,孟小舟会如此卑鄙,居然不往出拿数据!他没再问下去,但心里已很清楚,孟小舟不舒服。课题合并而且由他独立负责,等于是剥夺了孟小舟很大的权力。在沙漠所,你手里没重大课题就等于是闲人,而一个学术机构是不欢迎闲人的。

    江长明愤愤的离开孟小舟办公室,两人虽是没争吵,但江长明心里,却堵了疙瘩。数据是课题组共享的,是大家的劳动成果和智慧结晶,怎么能如此荒唐地据为已有呢?

    几个研究生也是面面相觑,不相信他们的老师、一个在国际上已有知名度的专家、沙漠所新一代所长会做出这样的事。

    怎么办?几个研究生把目光对住江长明,江长明想了一会,懊丧地说:“还能怎么办,课题你们是参与了的,看有没有办法补救?”

    研究生的回答令他大失所望,他们除了自己参与过的试验和调查外,什么记录也没有。

    “这怎么可能,课题搞了近三年,你们都做了些什么?”江长明不满了,这个情况是他未曾想到的。

    几个研究生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目光最后落在自己那薄薄的一沓资料上,不敢抬头看江长明。

    “说话呀,你们哑巴了?”江长明愤怒了,要知道,他们跟的可是国际上最负盛名的沙漠专家郑达远啊。

    问了半天,除了问出一肚子气,江长明一无所获。他做梦也没想到,孟小舟竟然利用课题组副组长的职权,一开始便将几个研究生排斥在外,三年里很少给他们安排有意义的研究和调查,尽是帮他做了辅助性工作。这几个研究生也是,一看这样,要么在外面揽活儿,给人家写些不痛不痒的文章,要么帮书商编几部大全,挣外块,有的索性就给基层的同志写论文,出专著,帮人家评职称。郑达远还是他一贯的风格,课题定下来,选人是自愿的,分担任务也是自愿的,何时下去,从哪个角度入手,他从来不提醒,也不提具体要求,完全靠参与者的自觉,或者直接交给孟小舟,由孟小舟全面按排。尤其这几年,郑达远对所里工作人员的要求越来越松懈,一头扎下去,便很少再想起沙漠所的事。这也许跟龙九苗和孟小舟有关,郑达远属于那种独善其身,自得其乐的人,他怕斗争,也怕分神,他的世界不在沙漠所,而在空旷寂廖广袤无边的大沙漠里。殊不知这正合孟小舟心愿,孟小舟巴不得郑达远一头扎沙漠里不回来,反正出了成果有他的名,出不了,责任却全在郑达远。

    没有数据,一切就得从头搞起,这谈何容易!

    江长明这才反应过来,周晓哲为什么那么迫切地要把他追回来,为什么又要那么果决地将课题交他手上。

    看来,沙漠所远不像他想的那样。只要是单位,就充满斗争。江长明忽然想起一位朋友的话来。

    果然,在师母家里,林静然说:“周晓哲跟孟小舟谈过课题的事,孟小舟说课题由郑达远负责,资料和数据都在郑达远手里,老师去世后,他曾四处找过,奇怪的是,除了一些基础性资料,关键的东西全都找不到。”

    “他在说谎!”江长明怒道。

    “谁都知道他在说谎,但谁也没办法。沙漠所多年的体制,课题正式出成果以前,资料和数据都由第一负责人掌握,这你不是不清楚。孟小舟这样做,其实是在否定老师。”林静然说。

    “没那么简单,这里面一定有名堂。”江长明耿耿于怀,他不相信孟小舟手头没资料,一定是周晓哲把课题交给自己,他故意刁难,想出自己的丑。这个卑鄙小人,他在拿工作报私仇!

    江长明把情况汇报上去,周晓哲并不吃惊:“长明,你先不要急,也许郑老真没把资料交给孟小舟,你跟了郑老那么久,应该了解他的个性。资料是他的生命,他不会轻易交给谁。可惜他走得太快,怕是他自己都没想到,会突然离开这个世界。”周晓哲的话里有一种掩不住的伤情。他重重地叹口气,接着道“我坚信,资料一定在,不会在办公室,也不会在家里,你去沙县,很可能在那儿会有新发现。当然,如果孟小舟真的拿到却又不交出来,问题的性质就变了。”周晓哲无奈地叹道“孟小舟这个人,我也吃不准呀——”

    江长明这才相信,这次定孟小舟,周晓哲是坚决反对的,这也是孟小舟一上任便跟周晓哲讲条件的原由。看来孟小舟也不简单呀。江长明还在怔想,周晓哲突然话峰一转,盯住江长明问:“罗斯这个人你了解多少?”

    5

    沙沙回来了。

    一同回来的,还有外国人罗斯。

    谁也没想到,为罗斯接风的,竟是孟小舟,地点在本市最耀眼的大漠汉宫。江长明当时在医院,陪师母叶子秋做定期检查。肖依雯领着师母走进检查室后,江长明坐在楼道里翻看手机信息。就有一条短信跳出来:孟为罗斯接风,地点大漠汉宫。消息是他手下一个研究生发来的,就在这天上午,孟小舟把这个研究生叫去,狠狠训了一顿,意思是他对学术不求上进,搞歪门斜道却有一套。听来听去,所谓的歪门斜道原来是该研究生对孟小舟发表在最新一期沙漠研究上的论文提出质疑,说是剽窃了导师郑达远的研究成果。郑达远不久前写过同样一篇文章,还是他帮着清稿,完了又寄给沙漠研究编辑部的,怎么发表出来名字变成了孟小舟?这位姓方的研究生当下很气愤地将电话打到沙漠研究总编室,质问到底怎么会事?总编助理吞吐半天,解释说,他们同时收到两篇文章,内容很接近,研究的也都是腾格里沙漠,作者又是同一个沙漠所的两位专家,比较很久,他们还是发了孟小舟的。

    “绝对是屁话,一定是偷梁换柱。”姓方的研究生愤慨难平。他是年轻一代里郑达远最为欣赏的,却屡屡受到孟小舟和龙九苗的压制,一年前他一篇很有分量的论文被龙九苗看中,起先说是要两人同时署名,发表出来后作者却成了龙九苗一个人。他对沙漠所这种极不正常的学术空气恨之入骨,但人微言轻,投诉了几次都没得到答复,本来他要离开这里,去新疆发展,江长明硬是将他挽留下来。

    看完短信,江长明并没多想,但沙沙回到银城却不来看母亲,令他伤心。这事儿他没敢跟师母说,等全部检查完,回到家,叶子秋突然问:“沙沙回来两天了,跟你联系没?”

    江长明暗暗一惊,原来师母早就知道沙沙回来了。但他掩饰着,轻轻摇摇头。叶子秋脸色一阴,进了卧室,躺床上一言不发。江长明按照肖依雯的嘱咐,煎好药,端到床前。叶子秋推开碗:“长明,我喝不下去。”

    江长明劝道:“沙沙的脾气你知道,打小她就这样,你又何必生气呢?”

    叶子秋摇头道:“她原来不是这样的,最近她变化太大了。”说着说着,师母突然抓住江长明的手“长明,沙沙会不会抛下我不管,你们是不是都要抛下我不管?”

    “不会的,师母,怎么会呢?”江长明紧着安慰叶子秋,可两股泪水还是从叶子秋眼里喷出来。她像是受了啥刺激,情绪变得非常激动,死死地抓着江长明的手,一口一个会不会,问得江长明全身发毛。这段日子,师母就像一个可怜无助的老人,眼神里充满了恐慌。

    “会的,你们一定会的,报应呀,这都是报应”叶子秋伏在床上,发出绝望至极的悲泣。

    尽管江长明理解师母,可叶子秋的反常还是令他心中起疑,不由得胡思乱想,一定有什么秘密埋在师母心里,难道沙沙的变化跟这有关?

    叶子秋说啥也不肯喝药,见江长明不停地劝她,她说:“我就这样死掉算了,免得遭大家笑话。”江长明正无可奈何地叹气,叶子秋原单位的同事恰好在此时来看她,叶子秋是个在单位同事面前死能撑起面子的人,这是她一贯的作风。果然,同事进来没多久,她便强打起精神,跟她们说起话来。江长明抽出身,到楼下给沙沙打电话。沙沙像是喝大了酒,说话大着舌头,江长明也不知哪儿来的气,冲沙沙火道:“你马上回来,我在楼下等你!”

    一个小时后,沙沙醉醺醺地回来,想不到护送她的是孟小舟。江长明心里一暗,真是不想见谁偏遇谁。

    孟小舟也喝多了,两人目光相碰的瞬间,孟小舟悸了一下,沙沙并没跟他说江长明在等她。不过他很快恢复了自然,借着酒劲,摇晃着走下车,问江长明站在楼下做什么?江长明没有搭理他,一把扶住沙沙。沙沙喝得满面通红,头都抬不起来,她扑在江长明身上,哇一声吐了出来。沙沙原本不胜酒力,也不知孟小舟和罗斯给她灌了多少,总之,这天她吐得江长明满身都是,一股污浊味熏得江长明差点也跟着呕吐。

    江长明恨恨地瞪住孟小舟,这时候他心里不只是气了,是愤怒,是想冲谁发作一场的欲火。但他忍住了。他看到孟小舟也蹲地上吐起来,孟小舟决不至于喝到如此程度,他喝酒跟他做事一样,总是暗中留有一手。是沙沙带给他条件反射,再说这时候吐是上策,要不然江长明真要发起火来,他一定会更尴尬。

    江长明猛力一拽,将沙沙的头从怀里拽起来:“你看看你,成什么样子!”

    “不要你管!”沙沙猛地挣开江长明,头摔了一下,目光有点凶。但一失去搀扶,她的身体便由不得她了,坚持了没两分钟,一头栽地上,接着呕吐。

    孟小舟见状,坐车溜走了。

    江长明将沙沙扶回宾馆,这个样子当然是不能见师母的,沙沙自己也不肯上去,江长明没难为她。这次回来,沙沙在银城宾馆包了房,大有长住下去的架势。江长明劝过她,她不听,江长明也就任她由着性子胡闹了。

    进到房间,折腾了好半天,江长明才将沙沙安顿在床上,沙沙的哭闹渐渐平静下去,江长明这才到洗手间清洗自己的衣服。电话一遍遍的叫响,催命似的,江长明接通电话,听出是林静然的声音。

    “你在哪里,我到处找你?”

    “什么事?”

    “周副省长要请你吃饭。”

    “对不起,我这阵走不开,改天行不?”江长明征求道。

    “你以为你是谁,人家是副省长,还有院里几个领导都在,你自己看着办。”林静然在那边发了火。

    江长明赶忙问在啥地方,林静然却将电话挂了。他忙又打过去,求林静然赶快给他送件衣服来。

    “衣服?你没衣服穿?”林静然很是吃惊。

    “一句话跟你说不清,你快点买了拿来,不能让领导等。”

    不大功夫,林静然提着新买的t恤赶到银城宾馆,一看房间里的情景,顿时惊住了:“你你”她的嘴唇抖索着,说不出话,脸在瞬间变了形。江长明心想她一定误会了,忙说:“你别胡想,她喝醉了酒,吐了我一身。”

    林静然扔下t恤,腾地转身离去。

    江长明换好衣服,匆匆跟出来,到了酒楼,果真见周晓哲跟院里几位领导正在等他,他甚是不安地走过去,想着该怎么解释。周晓哲笑笑,指着身边的座位说:“快来长明,你真是大忙人,请你吃顿饭这么不容易。”江长明脸腾地一红,瞅瞅几位院领导,有点拘谨地坐下。

    林静然在他对面落坐。

    桌上的气氛有点儿严肃,不像是吃饭,江长明暗自猜想,今天找他来一定有什么事,绝不是请他吃饭,他还没这个资格。果然,碰完三杯酒,院领导说:“国际林业组织的专家下个月要到沙县,找你来就为这事。”

    这太突然了!江长明手里的酒杯举起又放下,原本他想给各位领导敬酒哩,看来此举已是多余。“是来考察还是评估?”他问。

    “二者都有吧。”

    江长明怔然,按常规,国际组织的考察都有严格的工作计划,不会搞突然袭击,除非发生特大灾害和突发事件,这种出其不意的行动还从未有过,他们为什么会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呢?

    院领导观察着江长明的脸色,继续说:“省上对这次考察很重视,省长已作出重要指示,一定要沙漠所跟沙县政府通力配合,做好各项工作,迎接专家的到来。”

    其实用不着强调,江长明比谁都清楚该怎么做,他只是担忧,如此紧的时间,一切来得及么?

    周晓哲插话问:“长明,沙县你几年没去了吧?”

    江长明点点头,他的忧虑正在这儿,他对沙县的情况的确不大了解。周晓哲接着说:“沙县的情况要比五佛好一点,但总体情况还是不容乐观,特别是最近两个月持续高温,沙化现象有所抬头。部分植被晒干枯死,绿色面积呈下降趋势。另外,沙漠水库也是个大问题,据下面反映,旱情如果进一步持续,很有可能造成第二次干涸,这个问题很头痛呀。”周晓哲说到这儿不说了,拿眼望在座各位。几位院领导也是忧心忡忡,大家的话题便集中到沙漠水库上来。

    边吃边谈中,江长明终于听清,国际专家的突然到访打乱了所有人的工作计划,副省长周晓哲原定下月要去友好城市,商讨东西部合作发展的事宜。院里几位领导正在着手下月银城举办的西部草产业论坛。这下好了,全得停下来,围着沙县转。问题是郑达远一死,沙县的活字典就没了,领导们这才焦急,尤其周晓哲,要是考察出了问题,他这个主管副省长是很不好交待的。议来议去,他们觉得只有把这个任务交给江长明才放心。

    江长明下去的任务主要有两个:一是全力做好各项准备工作,特别是面上的工作,至少要给人家在直观上留点好印象。二是把沙漠水库当成重点,从沙漠所的角度拿出一份流域综合治理方案,做为本年度沙漠所的主要工作,向省上汇报。

    江长明的计划也被彻底打乱。

    饭毕,周晓哲将江长明单独留下。这时候的周晓哲比刚才亲切了许多,也自然了许多。人就是这么怪,只要大小是个场合,那份架子就得端着,你不端别人还觉不正常。

    周晓哲跟江长明说,只所以直接找他来,就是考虑到他跟孟小舟之间的关系,院里已听到反映,他跟孟小舟之间有不少摩擦。“我不管你们到底为了什么,但个人恩怨决不能带到工作中,第一不能相互撤台,属于孟小舟的问题,院里会找他谈,既然把他放到这位子上,就得支持他把工作干好。第二,你自己也该有个清醒的认识,郑老一走,沙漠所业务方面的担子就得由你来挑。”说到这儿,周晓哲突然感叹道:“长明啊,人际关系是门很复杂的学问,有时候我们不得不妥协,但妥协不是投降,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周晓哲的一番话深深感染了江长明,他清楚,没有足够的理由,周晓哲是不肯跟他讲这番话的,某种程度上,这位副省长等于是跟他掏了心窝子。从他的叹气声中,江长明隐隐感觉到这位高官的很多无奈,联想到前前后后发生的事,他算是能理解周晓哲的尴尬处境了。

    他向周晓哲表态,一定不辜负省长的期望,明天就带队下去,力争把工作落到实处。

    他们两人谈话的时候,林静然一直等在外面。她今天几乎一句话没说,饭桌上,江长明多次将目光投过去,期望能跟她有所交流,她居然冷酷到底,弄得江长明心里越发没了底。谈完正事,周晓哲告诉江长明,就在昨天,他已将林静然的工作做了调整,她现在是综合秘书。“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找她。”周晓哲说。江长明意外地发现,一提林静然,周晓哲的脸色便晴朗起来,目光也变得灼灼。

    江长明的心突地一动,但很快,又恢复到常态。

    “恭喜你啊。”送走周晓哲,往回走的路上,江长明这样跟林静然说。林静然咬着嘴唇,仍是一言不发。江长明急了,他知道林静然还在为宾馆那一幕生气,拦在她前面道:“你要我怎么解释才相信?”

    “我要你解释什么了?”林静然红着双眼,瞪住他,瞪半天,忽然泄气似的抛下他,拦车走了。

    望着车子远去,江长明心里涌上一股说不清楚的滋味。

    起风了,风卷着涛涛黄河的气息,扑面而来,江长明感到些许的凉意。在街边的树荫下发了好长一阵呆,江长明恨恨摔了一下头,往宾馆走。

    回到宾馆,沙沙已从醉酒中醒过来,傻傻地坐在沙发上,等他。见他回来,沙沙问:“你哪去了,我饿死了。”江长明没好气地说:“你还知道饿啊,我以为你不食人间烟火了。”

    “不就多喝了几杯嘛,看你,发那么大脾气干嘛?”沙沙裸着脚,酒一醒,她的心情便好了过来,开始像以前那样跟江长明撒娇。

    江长明面前,沙沙总是表现得无拘无束,既任性又霸道,按她的话说,想怎么撒娇就怎么撒娇,还不许江长明烦她或者敷衍她。沙沙刚冲完澡,湿扑扑的头发披散肩上,越发显得性感迷人,一股体香荡在屋子里,江长明有片刻的晕眩。

    “师母住院,你为啥不回来?”江长明挪开盯在沙沙身上的目光,把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这个时候他断然没有心思哄她撒娇,他倒要听听,有什么理由可以让她置母亲的生死于不顾?

    “我没她那个妈,你少提她。”沙沙突然咆哮道。

    “沙沙!”江长明喝斥一声,目光再次投过去,怒瞪住她。他没想到,沙沙跟后叫过来的声音比他还高:“少在我面前提她,你听到没!”沙沙耸了几耸肩,怒恨恨将手里的拖鞋扔地上,就地转了几个圈,还像是没解气,扯着嗓子又说:“我肚子饿了,我要你陪我吃饭去!”

    江长明愣住了,尽管他知道沙沙的性格,但沙沙如此蛮横无理,还是超乎他的想像。他有点泄气,败兴地坐在沙发上,不再说话。

    沙沙却有点没完没了,她定定地视住江长明,眼里两道晶莹的亮光在闪,那是泪,是一个女人在自己信赖的男人面前得不到理解得不到宽慰,憋屈和不满引出的泪,打着旋儿,却不肯落下来。沙沙心里想的是,江长明啥都知道,却故意装出一幅正人君子相,教训她。他是多么可憎呀。

    江长明哪里懂得沙沙的心事!他被沙沙的胡话疯话气懵了,却又拿她没一点办法。“她是你母亲啊——”过了好长一会,他又这么苍白地说了一声,站起的身子原又跌落在沙发上。他听到自己的心在失望中发出一声接一声的脆响,天下哪个女儿这样对待自己的母亲?眼前这个女人突然露出可怕的一面,陌生得几乎令他不敢相认。

    这个世界上,江长明最痛恨的,便是不孝不义,没有一点感恩之心的人。

    “可我是谁?!”沙沙紧跟着叫道,声音有种撕破什么的尖锐。喊过,沙沙自己也惊了,慌了,她在房间里踱了几步,一把拉起江长明,掩饰似地喊道“我肚子饿了,你管不管!”

    江长明吃惊地瞪住沙沙,那声尖锐的叫喊停顿在他心上,把屋子里所有的声音都给压住了,甚至空气都不再流动,全都静止在他的疑问里。半天后他害怕什么地问:“沙沙,你刚才说什么?”

    “算了,我就知道你根本不管我,我找罗斯去。”沙沙真就穿好衣服,一把推开江长明,提起扔在沙发上的包,像是逃也似地要往外跑。

    “回头跟她说,我暂时不会回去。”门呯地一响,江长明还没醒过神,那熟悉的脚步声便由近渐远,由响亮到寂灭,最后消失在他的世界之外。

    按照省政府办公厅的安排,几个专业队第二天便奔赴沙县。江长明带的五个人全是他点的将,研究生方励志,助手小常,还有两位是从北方学院抽来的副教授,惟一的女性是林静然走后接替她搞数据分析的尚立敏,一个很男性化的女人,最大的优点便是容易和人相处。她老公是省女蓝的教练,她们的组合曾被笑谈为本世纪人类的经典组合。

    到了沙县,其他几个专业队都已到了,治沙站的罗站长等在宾馆大厅。罗站长是土生土长的沙县人,说一口纯正的沙县方言。九十年代毕业于北方林学院,曾在胡杨乡当过几年乡党委副书记,去年才调到治沙站。

    罗站长告诉江长明,县上的领导全到沙漠水库开现场会去了,要他们先休息休息,六点吃饭,八点钟县上安排了小酒会,算是为专家接风。

    “现场会?沙漠水库情况咋样?”江长明脱口问道。

    “还能咋,老样子呗。”罗站长嘿嘿笑笑,不想深谈。江长明没再多问,按县上的统一安排来到房间,一路风沙,真想好好冲个澡。罗站长却遗憾地告诉他,县城停水,不便之处还请各位专家多多原谅。

    房间真是闷热,室温大约在35度以上,加上又没空调,坐了一会便有些受不了。江长明说干脆到外面走走,还能透透风。罗站长借故单位还要安排事儿,先告辞了。五个人离开宾馆,到沙县街上转悠,暴躁的太阳晒得居民们不敢上街,街道上空落落的。尽管好几年没来,沙县县城变化并不怎么大,跟五佛相比,明显是慢了半拍。街道坑坑洼洼的,像是好些年没修整。两旁的树木全都耷拉着头,无精打采,街上四溢着热气,熏得人脊背里起浪。走着走着,尚立敏突然笑起来。尚立敏不但长得像男人,声音也很男人味,引得恰好路过的两个人直冲她望,还私下打赌猜她到底是男是女。江长明顺着尚立敏指的方向看,惹得自己也大笑起来。

    原来是一处建筑工地围墙上的标语,大约没来得及把旧围墙拆完,新旧两条标语就连在了一起。旧标语是“新婚夫妇要牢记计划生育”新标语是“安全为了你我,请你戴好安全帽。”一路转下去,竟发现能逗笑的标语很多,其中有一条是“少生孩子多种树,少生孩子多养猪”学校墙上的一条更是有意思“结贫穷的扎,上致富的环。”尚立敏直说这是沙县一大特色。

    晚上的酒会异常热闹,沙县县长白俊杰没有到场,说是还在沙漠水库。几名副县长带着各自分管部门的头头脑脑,摆开了阵势,分别围着对口的专家组,大有不放倒不罢休的架势。江长明知道沙县人爱喝酒,但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给他们接风。天这么热,几杯白酒灌下去,身体里就像生了炭火,江长明本来就不习惯这种场合,只是碍着面子才不得不应酬。好在陪他们的是沙县排名最后的副县长,到这位子上才三个月,说话喝酒还有点放不开手脚,相比之下,场面还算好应付。林业和财政口的那两桌,就像是打群架,女同志都甩起了胳膊,猜拳声此起彼伏,直把沙县的夜晚喝得沸腾。

    喝到中间,突然发生了件意想不到的事。大约是夜里十点过一些,江长明正想抽身离开,就见省纪委的两个人面色威严地走进来,绕过几张桌子,径直走进一包厢。谁也没想到,沙县县长白俊杰居然在里面,他把所有的人都给蒙骗了,大家都以为他此时还在沙漠水库。陪他喝酒的,竟是孟小舟!

    白俊杰被当场带走,喝酒者面面相觑,几乎瞬间,全作鸟兽散。

    江长明跟孟小舟的目光远远地一碰,旋即又分开。

    沙县县长白俊杰被双规的消息很快传遍全县,传言纷纷扬扬,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他搅进了龙九苗案,跟龙九苗合伙挪走治沙专项资金三百多万。有人说他将大片的可耕地以沙化地低价转卖给马鸣建农场,从中牟取私利。还有人说他栽在了沙漠水库二期扩容工程上,那个包工头已被抓了,咬出了白俊杰。

    沙县一时大乱,政府一干人陷在传言里,哪还有心思开展正常工作。江长明焦急地候在宾馆,盼望风波快点过去。但没想到的是,此后的第三天,省纪委突然来人,将他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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