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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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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抓脱贫致富上了,反倒把事关沙县发展的重大事项给疏忽了。惭愧,惭愧呀。”说着,他双手给苏宁敬烟。

    “这就是理由?”苏宁教授一边推开李杨敬烟的手,一边问。

    李杨的手抖了一下,很不舒服,不过他很快掩饰了自己的情绪。“这不是理由,我们也不敢找什么理由,一切还望教授您多多照顾。”

    “照顾?”苏宁教授抬起目光,很是不解。显然,对官员们的这种术语,苏宁教授还不是十分能领会。

    李杨也是点到为止,并没往深里说。随行人员放下手里的礼品,跟着李杨走了,说是还要去看望别的组。

    如果苏宁教授能够正确领会李杨副书记的话,事情兴许就是另番样子,可惜苏宁教授太过愚钝,也有点太较真,这才引发了另一场危机。

    当然,苏宁教授并没想到,李杨会是那么一个有背景的人,这背景差点给他招来一场大祸。

    李杨带着人走后,苏宁教授在屋子里尴尬了一会,他本来很想跟水利局长谈点什么的,那局长以前是他的学生,是个很不错的孩子,记得当时他还刻意跟他谈过,想让他考自己的研究生。可惜这孩子离开校园,就再也没了消息。苏宁教授还是在一次水利厅的工作会议上看见他的,当时他刚刚提拔到局长的位子上,很有股春风得意的潇洒劲。此人名叫梦和平,苏宁教授对他的名字记得很深。可惜这么些年过去了,梦和平已不是当年那个梦和平,隐隐的,苏宁教授觉得这人变了。

    发了一会呆,苏宁教授打开梦和平放在桌子上的礼品盒,这是当地的特产,发菜,是农民们辛辛苦苦从沙漠深处抓来的。这些年发菜价格一路狂飙,这种野生植物对人体的确有益,可惜采撷它的成本越来越高。苏宁教授去过沙漠深处,也见过农民抓发菜。他粗算了一下,每抓一两发菜,就要破坏掉五十平方米的植被。可沙县政府却将发菜做为一项产业,鼓励农民做强做大。县上还专门投资建设了深加工厂,听说产值和效益都很可观。去年两会,苏宁教授以委员身份向会议提了议案,要求政府出台政策,严禁在沙漠腹地采撷发菜,并在酒店禁止这道菜。没想最终政府还是没下这个决心。

    默站了一会,苏宁将包装精美的发菜原又装好,他的心情有点难过,说不清为谁。正欲转身,忽然发现桌子上多出一个信封。苏宁一惊,打开,见是几张购物券,没有标明价值。他们送我这个干什么?纳闷中他按照券上的导购电话打过去,导购小姐很热情地告诉他,每张券面值为两千元,欢迎他随时光临腾格里精品购物中心。

    每张券两千无,五张就是一万元!这下,苏宁教授愤怒了,这是明目张胆的行贿!他们胆子也太大了,一个党的县委副书记,竟然公开向别人行贿,这不是想拿一万元堵住他的嘴吗,亏他们做得出!苏宁教授还在生气,电话里那位导购小姐又说:“先生如果不想购物,可以直接拿券兑换现金,放心,我们不收手续费的。”小姐的声音实在是客气,客气得让苏宁几乎想冲电话大吼了。合上电话,他变得小心起来,开始检查每一个礼品袋,生怕漏掉什么。果然,在最后一个礼品袋里,他又翻出三张大富豪洗浴中心的贵宾票。票上提示,凭此贵宾卡可在大富豪中心免费享受洗、蒸、推、按等全套服务。

    一定还有小姐!没来由的,苏宁教授就想到了这一层。他默然了,想不到自己刚一认真,就换来这么多好处!

    当晚,他打电话给副省长周晓哲,将这儿发生的一切告诉了周晓哲。

    3

    盛夏的沙漠,骄阳似火,热浪经久不息,蒸腾得人直想放野了嗓子吼翻它个狗日的天。

    一连几天,六根都守在枣花这边,不敢丢下她远去。玉音突然离去,对枣花打击很大,像是带走了她的魂。六根隐隐觉得,枣花跟玉音,怕不只是姑侄那么简单,不过更深的话,他不敢问。不问枣花都骂着不让他在眼前出现,要是问了,还不把他撵出沙漠?

    这天牛根实又来了,一进红木小院就喊:“不活了,老天爷,活不成了。”

    “活不成了就去死!”屋里的枣花恶恨恨咒出一句。牛根实没介意,他也不敢介意。今儿个,他不是跑来夺林子的,他是跑来跟妹妹枣花诉苦的。

    他有苦。

    “苦哇,妹子,早知道这样,当初还不如学你。一个人蹲在这沙窝窝,啥也听不见,看不见,多清静。”

    院外蹲着纳凉的六根耳朵一惊,往前挪了几步,竖起耳朵听。

    “你说我上辈子干下啥缺德事了,老天爷咋个这样害我?”牛根实的声音像哭。

    “咋个害你了?”毕竟是兄妹,一听哥哥拉哭声,枣花还是忍不住问了过来,顺便将一碗凉水递给牛根实。

    “咋个害?天呀,害大了,整个害大了。”牛根实的声音越发夸张,仰起脖子,一鼓气将凉水灌了下去,抹嘴道“你蹲在这避事窝窝,心静了,眼也静了,家里出了那大的事,你就不管?”

    “不管!”枣花接过碗,又舀了一碗,不过没递,端在手里。听了牛根实的话,她的手有些抖。

    “好,不管。那我回,是抓是杀,都交给公家。反正虎子也不是你生的!”牛根实装出一副绝望的样子,起身往外走。

    “啥事,你说清楚不行么?”枣花放下碗,撵出来拽住哥哥。

    “还能是啥事?虎子!虎子完了,他的一辈子完了。他一完,我还活个啥?”

    枣花沁住了,哥哥牛根实的话把他沁住了。“虎子?”她的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不过心里,却紧得不行。她在等哥哥把话说完。

    “这个挨刀的,咋就不给人长一点精神。”牛根实扑腾一声,蹲在了院里,他的愁再次漫上来,漫了一脸,很真实。

    “你说呀,到底咋回事?”枣花耐不住了,比耐性,她永远耐不过哥哥,很多事,她都让牛根实给耐输了。

    “我说不出口,不说。”一看枣花上了套,牛根实果然沉稳起来。枣花泄了气,她估摸着,哥哥定是遇上了过不去的事,要不然,他是不会这热的天跑沙窝铺来的。

    “进屋。”她说了声,自个先走了进去。外面太阳太毒,牛根实终是毒不过太阳,也跟了进去。

    进屋后,牛根实才把实话说了出来。

    牛玉虎真是出事了。

    事情是公安局刑侦队老康说的,老康以前在沙湾派出所当所长,跟牛根实熟。牛根实为骆驼的事找到老康,气汹汹骂老康:“你这个队长咋当的,沙湾的骆驼丢光了,你管不管?”

    “管,咋个不管?”老康笑着说。

    “管你还楞着做啥,抓贼呀。”

    “我这不是正在抓么。”老康看上去很幽默,像是在故意逗牛根实。

    “蹲在阴凉房房能抓到贼?你个老康,这回要是把骆驼找不回来,我跟你没完!”牛根实较上劲了,他对老康很有意见。牛根实现在对谁都有意见,他以前不这样,以前当支书,他跟乡上县上的干部很要好,干部说啥他都没意见。

    “你还甭说,这贼,我真就蹲阴凉房房能抓到。”老康突然换了脸色,一本正经道。

    “你骗谁?”

    “我没骗谁,我给你看样东西。”说着,老康从铁柜子里取出一样东西,递到牛根实面前。

    当下,牛根实的脸就绿了,不只是绿,青,紫,涨满了血,尔后又变黑,变得没有脸色了。

    “哪来的老康,你哪来的这枷子?”

    “你猜。”

    “老康我跟你说,你可别胡来,这枷子,这枷子跟贼没关系。”

    “你咋知道没关系?”

    牛根实不言喘了,除了喘粗气,牛根实真的没法言喘。不过他心里,腾就起了一层黑云。他看了看老康的脸,又看了看,老康很严肃,不像是跟他开玩笑。牛根实腿一下软了,有点站不住:“老康,老康你可不能乱来呀,当初,我老牛可对你不薄。”

    兴许,这句话起了作用。老康想了想,他当派出所长时,牛根实的确对他不薄,这份人情,也应该还了。于是他道:“你先回去,该咋做,你清楚。不过丢骆驼的事,你最好不要再挑头。”

    “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啊”牛根实几乎要感激得给老康磕头了。他一刻也没敢耽搁,连忙就往家走。一进家门,就扯上嗓子喊:“人呢,虎子呢,死哪去了?”

    苏娇娇打屋里奔出来,边掩怀边问:“骆驼呢,骆驼找到了没?”

    “找你妈个脚后跟,人呢,虎子死哪去了?”

    “跟麻五子出去了,说是有笔生意,急着要做。”

    “做他爹的个头,给我找去!”吼完,牛根实又觉不对劲,事情到了这份上,找回来又顶啥用,不如?于是他将苏娇娇喊到面前,如此这般低语了一阵。苏娇娇听完,妈呀一声,差点没栽倒。不过为了儿子,她还是挺住了,颤着声音问:“让他跑,跑跑哪儿?”

    “你个丧门星,这阵子了还问,能跑哪跑哪,没老子的话,不要让他回来!”

    苏娇娇穿好衣服,慌慌张张跑去给儿子通风报信了,牛根实这才一屁股瘫炕上,长吁短叹起来。

    那个枷子的确是虎子做的,牛根实一眼便能认出。全沙湾村,再找不出第二个那样的枷子。虎子这娃聪明,爱动脑子,三片木板板加上一把钢锯条,就能做出一个整骆驼的枷子。牛根实亲眼望见过,儿子在沙窝里给骆驼使枷子。他先把枷子藏草丛中,藏得很隐秘,骆驼轻易发现不了。结果它晃晃悠悠寻着去吃草,嘴头猛就让枷子卡住了。这阵儿你再看,骆驼就不再是骆驼,成了一只狗,任人牵着走的狗。虎子想让它走多快,它就得走多快,而且还发不出声音。聪明,真是聪明。牛根实真是服了儿子,他在沙漠里活了大半辈子,跟骆驼打了几十年交道,还没想出这么一个制服骆驼的好办法,年纪轻轻的儿子却想到了。了不得呀。了不得个脚后跟!炕上的牛根实猛就弹起身,不行,我不能这么干坐着,万一姓康的说话不算数,来个声东击西,不就全完了。我可就这么一个儿子呀,指着他养老哩,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还咋活?

    牛根实接连奔波了半月,儿子虽是跟着麻五子安全逃掉了,可事儿却有了新的麻烦。姓康的倒是诚心想帮他,也替他做了不少工作,可牛玉虎一伙真是太坏了,他们胆大妄为,不只是偷了沙湾村的骆驼,还偷了邻村的。偷邻村张三虎家的骆驼时,竟捎带着将张三虎十五岁的哑女给那个掉了。

    这还了得!

    张三虎一家拉着寻死未成的哑女,正在到处告状哩。这回,儿子跟麻五子他们,怕是一个也跑不了!

    无奈之下,牛根实才跌跌撞撞跑来找枣花,求她想办法。

    “我有啥办法,造孽啊,真是造孽。”枣花的震惊绝不亚于哥哥牛根实,还没听完,她就吓得浑身哆嗦了。

    “妹子,你的路子比我广,这回说啥也得帮帮哥,不帮,哥就全完了呀。”

    “叫我咋帮?干下这号丧天良的事,你叫我咋帮?!”枣花心里,连惊又恨,她真是没想到,自己的侄子会做贼,还把哑女给

    “妹子,你咋个说话哩,哥是跑来求你帮忙的,不是跑来找骂的。”

    “这忙我帮不了,你走吧。”枣花说的是气话,也是真话,这忙,她哪里帮得了?

    “好啊,枣花,我就知道除了姓郑的,你心里再装不下任何人。这趟我算是白来了,不过有句话我要跟你说清楚,姓郑的不干净,活着时他又占又贪,眼下上面已查他了,那件事儿,你也甭想瞒下去。既然你不管虎子,也甭指望我再帮你遮掩。”

    “你想咋个”

    “咋个?该咋个就咋个!玉音她也大了,该知道谁是她爹了。”

    “你——”枣花惊得,两眼直直瞪住牛根实,不相信说这话的就是她亲哥。牛根实愤然起身,他才没时间跟枣花磨嘴皮子哩。

    枣花正欲说啥,牛根实已出了屋子,没想刚一出门,就让羊倌六根给挡住了。

    “你赔我羊,我的大花,它怀了羔的呀——”

    “滚开!”牛根实一把推开六根,今儿个真是扫兴,尽碰着丧门星。

    “我的羊,我的大花,你个贼娃子,老的偷,小的也偷”

    “啪!”一个嘴巴重重搧严了六根的嘴,牛根实的脸变了形,六根要是再敢说下去,指不定他会一脚踩死这个外来鬼。

    夜黑下来,沉沉的,大风过后,沙漠陷入短暂的平静。

    这是三天后的夜晚,那天牛根实走后,枣花就病倒了,气病的。她听见了六根的话,追着细问,六根又不说,净拿假话瞒哄她。气得她一把撕住他脖子:“你说不说,不说你走,这阵就走!”六根见她真的上了火,吞吐道:“我是瞎说哩,你就当我放了个屁,千万甭往心里去。”

    “死六根,你是成心想气死我啊。”

    枣花知道,六根那句话绝不会是瞎说,哥哥一定是背着她,做了啥见不得人的事。要不然,他也不会那么狠上心踹六根一脚。那一脚真是狠啊,踹得六根好半天接不上气。六根这死人,天生受气的命,谁的气他也受。枣花有点心疼六根,这是六根到沙漠里放羊后第一次让她生出这感觉,有点怪,也有点酸。可她眼下顾不了这个,她必须弄明白,哥哥到底做了什么,会不会是他带坏了虎子,让他走上了邪路?枣花猛地抬起头,刚要问二句,头里一晕,眼前一黑,站立不住,一头栽倒在地上。

    六根吓坏了。他知道枣花身子虚,这是长年累月沙漠里累出的,也是饥一顿饱一顿饿出的。女人的身子不跟男人,男人饿个三五天没事儿,逮着一顿猛吃猛喝就给补了回来。女人不行,女人的身子金贵,得精调细养,这跟公羊和母羊是一个道理。六根慌忙抱起枣花,就往屋里跑,边跑边唤:“枣花,枣花你醒醒呀,你可甭吓我。”

    枣花在炕上躺了好长一会,慢慢睁开了眼。她知道这是老毛病,不是一天两天了,有时候晕倒在沙窝里,能躺上大半天。有一次晕倒在树林里,醒来都不知道自个躺了多长时间。当下她要挣弹着下床,六根慌忙拦挡她说:“你甭乱动,你刚才的样儿真吓人,好好躺着,我侍侯你。”

    枣花心里说了声:“死六根,你倒会找机会。”嘴上却说:“你还是回你的羊棚去吧,让人知道了说闲话。”

    这次六根没听枣花的,听不成。枣花虽是醒了,可脸色瘆白,嘴唇发紫,一看就是个病秧子,说不准啥时又要晕过去。他给枣花烧了水,又做了碗面片子。枣花不吃,说吃不下。六根说:“人是铁,饭是钢,你这个样子,迟早要把自个给耽搁掉。”话没说完,枣花眼前又一黑,感觉天旋地转,头要疼得裂开,气也紧得吸不上。一把抓住六根:“六根,我咋觉着不行了,挺不过今儿了,你快去找玉音,快去呀”六根慌忙就往外走,走到院里,一想不对劲,又掉头回来。

    “我不能丢下你,你这个样,让人咋个放心?”

    枣花再想说话,就很难了,她的气一阵紧一阵慢,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六根真是急死了,想着往医院送,又怕背半路上把人背没气了,没法给牛根实交待。只好急一声缓一声唤枣花。这一天六根真是过足了瘾,把几年里想唤的枣花全给唤了出来。直唤到后半夜,枣花的情况才稳定下来,又能说话了。六根给她拌了碗拌面汤,硬逼她吃下。眼见着她脸上有了红色,这才松下一口气道:“你个吓人鬼,再不缓过来,我就先吓死了。”

    六根给枣花杀了只羯羊,这是他心甘情愿的。天太热,羊杀了又没地儿放,一顿两顿又吃不掉。枣花心疼地骂:“你个不长心眼的,那是只羊,不是个鸡儿,你就真舍得?”

    “舍得!”

    “你舍得杀我还舍不得吃哩,没听过一个人吃掉一只羊的。”

    “那是你舍不得吃,要是换了你哥,怕是两只都能吃掉。”

    “我哥咋了?”

    六根猛觉失了言,忙道:“说玩话哩,你又当真了?”

    六根给枣花给着吃过,摸出院子,杀羊他舍得,肉要是放坏了,他可心疼,那是好几百块钱哩,顶得上自个丫头去青海挖一月的药,不,还多。他背着羊肉,往沙窝里走。他想把羊肉放到井里,沙漠里有不少枯井,原先有水,现在没了,成了干井。井深,下面凉,羊肉放个十天半月的,应该没事儿。

    走着走着,六根眼里突然闪进两个黑影,日急慌忙的,像是逃路。定睛一看,妈呀,那不正是牛玉虎跟麻五子么!

    狗日的,总算让我给碰上了!

    六根断喝一声,追了上去。前面的黑影一听有人,拔腿就跑。

    “想跑,没那么容易。”六根心里说了声,甩开步子,狗撵兔子般撵过去。麻五子跟玉虎怀里抱着东西,跑不快,眼看让六根追上了,麻五子腾地扔掉东西。玉虎不甘心,边跑边问:“好不容易弄来的,你咋扔了?”

    麻五子道:“不扔能跑脱么,你个笨货。”

    玉虎说:“放心,听声音不像是公安,我咋听着像六根。”

    “不会吧,六根敢追我们?”麻五子说完,放慢了脚步,这时间六根已追到跟前,真难想像,他背着多半只羊,居然还能跑那么快。麻五子一看,真是六根,气得都不知骂啥了,趁六根还没站稳身子,一个扫腿扫过去:“我叫你追,是人的不是人的都跑出来吓唬人。”

    六根一个狗吃屎,不过他的手还牢牢抓着羊肉。“麻五子,你跑不掉的,公安到处抓你,就算跑到天尽头,你也没好处。”

    “我叫你嘴硬!”麻五子气急败坏,一顿脚踹过来,踹得六根没了招架。玉虎扑到跟前,他对六根更是怀恨在心,他跟父亲牛根实一道去井里卸水泵,就是六根站在井沿上乱喊,害得他们父子白下了一场井,那么好的水泵,楞是没拿成。

    “你个爱管闲事的,我叫你管!”玉虎的脚比麻五子的更狠,可怜的六根,本是跑来抓贼的,没想让两个贼娃子打了个说不成。打过瘾了,又将六根的羊肉抢走,骂:“还想吃羊肉,吃屎去吧!”又怕六根报警,威胁道“敢跟警察泄半丝儿消息,叫你的羊全丢光。”然后,嚣嚣张张往内蒙那边去了。

    4

    转眼间,玉音她们来到沙漠水库已有半月。这半月,玉音真是忙坏了。苏宁教授真是说到做到,凡事只要让他较上劲,这事儿怕就跟真相不远了。玉音她们将近三年沙漠水库的水文观测数据还有基础性实验资料从头复核了一遍,虽不能说百分之百是假,但里面漏洞确实不少。其中最明显的,是去年三月八号至十八号这十天的数据,完全属于捏造。明眼人一看,就知是后来采用补记法补填上去的。而且捏造者水平也太差了,竟将前年同一时期的数据原封不动照搬了过来。玉音侧面打听了一下,原来是负责观测的技术员小李去年这个时期正好请婚假,观测工作便停了下来,后来小李调到了县局,新接替的技术员周正虹为了将资料补齐,索性来个照葫芦画瓢,一抄了之。玉音还了解到,原来的技术员小李本就不是什么专业人才,她是通过内招来到沙漠水库的,专业技术可以说是零。不过小李背景不简单,是副县长的女儿,去年又嫁给了市委秘书长的儿子。现在担任技术员的周正虹更是不一般,长得漂亮不说,还是本市著名企业家周宏年的千金。为了让女儿干上这份体面的工作,周宏年真是舍得投资,一次向沙漠水库捐资五十万,用于改善管理处的办公条件。玉音她们现在住的招待室还有办公用的电脑等一应物品,都是周宏年今年年初又捐资弄的。

    “为了女儿一份工作,两次捐资一百万,不亏是企业家啊。”玉音叹道。

    “可我听说,政府给他一年免掉的税,不下五百万,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她的同伴另一位研究生乔雪说。

    “五百万,怕远不是这个数。”玉音联想到前些年的传闻,还有这次来到沙漠水库后听到看到的,心里竟给周宏年算起帐来。

    两人正说着话,苏教授进来了。“可耻,真是可耻,一台价值四十万的设备,他们竟敢以八十万做帐,这样下去,国家投到水利工程上的钱,全让这伙蛀虫给私吞了。”苏教授愤愤的,这些天他老是处在激动中,情绪无法克制。原来,教授刚才跟机房的老铁闲聊,顺口问了句机房新进的一台设备的价格,老铁说这设备值钱,八十多万哩。

    “八十多万?”教授当下就吃惊了,他对这设备真是太熟悉,每年单是他推荐到各水利单位的,就不下十台。沙漠水库进的这台虽说是二代新产品,但价格绝不会超过四十万。当下,他就很较真的到财务去查帐,一查,就把他给气成了这样。财务帐上果然是八十二万。

    “八十二万啊,他们也真有胆!”教授还在愤怒中,玉音想劝,又不敢劝。这些日子她听到的真是太多,似乎沙漠水库到处藏着猫腻,到处都是黑洞。一线的同志们怨声载道,对管委会敢怒不敢言,只能趁没人注意时悄悄给她们说上几句。就这,还再三叮嘱,千万别说是他们说的。

    她心中神圣的沙漠水库,一座养育着三十多万人口的亚洲第一沙漠水库,竟藏着这么多不为人知的黑幕!凭她的阅历和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她真是无法读懂这一切。兴许,随着工作的深入,她会对自己离开多年的家乡有一个新的认识。

    “光发火不顶用,教授,我们应该想办法,把这些黑幕全揭出来。”乔雪比玉音大几岁,阅历也相对丰富一点。她父亲是省上一家报纸的资深编辑,一遇上事儿,她就先想到在父亲那家报纸上爆光。

    “不顶用的,你们还不了解这社会,我们能做的,只是份内的事。其它事儿,我们压根就无权过问。”教授的话透出几份无奈,几份苍凉。也难怪,自打决定从县城搬到沙漠水库,他每天都被来自方方面面的力量干扰着。就在今天上午,他还接到来自省城的电话,要他注意点全局,不要把这次下来的目标和任务搞错了。这次负责带队的领导也找他谈话,要他调整工作思路,一切为了迎接国际组织的考察,凡是不利于考察的,都必须无条件停下来。也就是他,如果换上别人,怕早就收摊了。

    这个世界毕竟不是你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况且你只是一个专家,现今一个水文水资源专家,分量能有多重,怕是他比谁都清楚。所以多的时候,他不得不发出空叹。

    “难道这事儿就没人管了?我就不信,一个小小的管理处,手眼能通得了天!”乔雪还在激动着,教授却已沉浸到自己的思想里去了。他的担心远不是腐败掉多少钱这么简单,如果资料出了问题,国际组织的援助就会无条件停止,而且,这种事儿一旦捅出去,受牵连的将不只是沙漠水库。按照国际惯例,很多相关或类似的项目,援助计划都要搁浅。到时候,怕就不只是钱的问题,受损的,将是行业的荣誉,国家的荣誉。可恨的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谁意识到这些。大家都在忙着做表面文章,都想以应付的心态和手段逃过这次检查。殊不知,国际组织的官员和专家跟中国的官员完全是两码事,他们不会为你的表面所诱惑,他们注重第一手资料,注重合乎规则的工作程序,恰恰,这是我们最最薄弱的。

    一辆小车驶进沙漠水库,不多时,将教授拉走了,说是县上来了重要客人,让他立刻回去。

    玉音和乔雪丢下手头的工作,翻着白眼,互相张望着。

    第二天早上,玉音正在水库边的树林里散步,老铁匆匆走来说:“你姑病重,六根让你赶紧回去一趟。”老铁跟六根是同乡,他是那个叫乱石岗的小村庄里惟一吃皇粮的人,六根到沙漠水库拉水,全是靠他,要不然,这金子般的水说啥也轮不到六根头上。

    一听姑姑病了,玉音猛就慌了手脚,假都没来及请,收拾东西就往沙窝铺赶。偏巧这一天一辆进沙窝的三码子都没,都怪那个国际组织,一听国际组织的官员要来,县上立刻下了死命令,凡是进入沙漠的大小车辆,都必须严批。没有通行证,一辆也不能放进。玉音只能凭了双腿往里赶,走了没多大工夫,太阳就毒毒的射下来,晒得人想呻唤。玉音眼前不断浮出姑姑瘦弱多病的身子,她印象中,姑姑本来是很要强的,把自个当男人一样使唤。可不知哪天起,姑姑的身子就弱下来,一天不如一天。前年假期回来,她跟姑姑一起剪树苗,剪着剪着,却不见了姑姑,等发现时,姑姑已昏过去多时。那时玉音就逼着姑姑住院,本来都已坐上了车,谁知爹撵进沙漠,楞是说:“不就患个伤风感冒么,犯得着这么招招摇摇,庄稼人谁不得个头疼脑热,要是都往医院送,医院还装得下?”玉音知道,爹是心疼钱。哥哥玉虎刚结完婚,帐拉了一屁股两肋巴,牛年马月才能还得清,爹把钱看得比命眼子还重。姑姑呢,本来就不想去医院,一听爹这样说,死活不去了,说省下几个药钱将来给她置嫁妆。

    玉音想着,急着,心里痛着,顶着毒日头,赶在太阳西斜时到了沙窝铺。一进红木小院,就看见头上裹着纱布煎药的六根。

    “我姑咋了?”玉音惶惶问。

    “音丫头,你可回来了,再不回来,我就叫你姑姑骂死了。”

    玉音顾不上跟六根啰嗦,一头钻进屋子,见姑姑躺在床上,脸色惨白,像是从死神中硬拽了回来。玉音再也忍不住,眼泪哗一下就下来了。慌得六根打外面跑进来:“不哭,活人面前不兴淌眼泪,不吉利。”

    “啥吉利不吉利的,我姑都这样了,你还有心思说这话。”

    “我说错了成不?”在牛家一家人面前,羊倌六根永远是那么低声下气。默了一会,见玉音并没真生气,六根又大着胆子说“音丫头,你先喝碗水,容我慢慢跟你细说。”

    这一说,就把玉音心里的另一块石头给掀腾了起来。

    那晚,枣花本来是能抗过来的,吃了六根拌的拌面汤,感觉体内有了不少精神,挣扎着下床,想把六根做饭时弄乱的厨房收拾干净。枣花是个爱干净的女人,就是在这荒漠深处,她也容不得屋里屋外乱一丁点儿。她这辈子最看不上的女人,怕就是自个嫂嫂苏娇娇。俗话说,女人是屋里的一把笤帚,这笤帚有多勤快,屋里就有多干净。可苏娇娇是把刺笤帚,挨到哪,哪准乱,所以最好她还是睡着。枣花挣扎着来到小院,一看院里摆放得整整齐齐,夜色下,小院甚至发出一种奇光,撩得人心儿扑儿扑儿的,很想生出点什么。枣花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心里不知怎么就恨出一声:死六根,还真成仙了。她来到厨房,原想又脏又乱的厨房出奇的干净,竟比平时自己收拾得还干净。枣花怔怔地立在厨房门口,心里就不只是感慨了。

    想想,六根进沙漠,也有六七年光景。那时老郑还很健康,两个本不相干的人,居然投机得要死,不但能喧得来,还成了酒友,时不时的,捣鼓出一瓶酒喝。喝大了,老郑就鼓动六根唱,唱花儿,唱曲儿,唱啥他都爱听。六根也不拘束,他那破嗓子,还真敢当着人家老郑的面唱,直把黑夜唱得亮堂,把苦涩单调的日子唱得有了滋味。要说这六年,要是少了六根,这日子,还真是不好打发。最不好打发的,怕是

    枣花摇摇头,下定决心不想他的,咋又给想了起来?唉,真是,活着时觉得他愚,他苦,他毁了自个一辈子,任他咋个说,咋个做,都不肯原谅。没想,这一走,所有的不是,都成了想头,想头啊——

    枣花索性坐下来,坐在厨房门口,想。

    这一想,就把大半个夜想走了。等突然记起六根时,才惊乍乍叫:“这死鬼,野哪去了,这阵咋还不回来?”

    六根回来已是第二天的中午,他被麻五子和玉虎打得翻不起身,沙漠里躺了一宿,快到晌午时,身子骨才能动了。一见六根血红满面,枣花的病就全惊没了:“你咋了,出去一宿,咋就成了这样?”

    六根支吾着,先是说不小心掉井里了。枣花哪肯信,分明是人打的,硬问是谁这么歹毒?问着问着,枣花明白了:“是他,一定是他。”

    “你甭乱猜,虎子早就跑的没了踪影,哪能打我。”

    “你是说虎子?天啊,我还以为是我哥哩。这天杀的,胆子大到天上了,居然,居然”枣花摇晃着,惊愤着,她真是没想到,六根会遭虎子的毒手。六根正要劝,就见她一头栽地,又不省人事了。

    “真是我哥?”玉音问。

    六根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到了这时候,瞒还有啥意义。他长叹一声,算做回答。

    “我找他去!”玉音的担心终被证实,哥哥果然是贼!

    “你回来,他跑了内蒙,你上哪找?”

    三天后的下午,玉音正给姑姑喂草药,羊倌六根到附近村子里喊三码子。枣花的情况一天比一天糟,再不往医院送,怕真就要出事。红木小院的门吱呀一声,进来两个警察。

    “枣花在不?”

    玉音迎出来,问有啥事?胖警察说:“我们找枣花,了解点情况。”

    “我姑病着,有啥事跟我说。”

    瘦警察瞅她半天,道:“你是她侄女吧,我们找她了解一下牛玉虎的情况。”

    “找我哥?”玉音的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甚至有点害怕。她用身体阻挡着两个警察,生怕他们冒然闯进去。屋里的枣花听见声音,挣弹着问:“谁啊?”

    “是两只羊,我正往外赶哩。”玉音遮掩道。

    瘦警察不高兴了,想拿话质问玉音,胖警察挤挤眼,拉他出了院门。玉音跟出来,心情很不好地说:“我哥犯啥事了?”

    “犯的事大着哩,说出来,怕把你吓坏。”瘦警察道。胖警察白了他一眼,道:“我们是县公安局的,最近沙漠里猖獗着一个犯罪团伙,偷盗抢掠无恶不作,十分嚣张。我们怀疑你家玉虎跟这个团伙有染,想做做你姑姑的工作,如果看到玉虎,最好能劝他投案自首。”

    “我哥他真的?”玉音的声音颤起来,胖警察的话让她惊恐,目光抖着,不敢正视两位警察的脸。

    “你哥跟一个叫麻五子的赌徒赌博,赌输后就到沙漠偷,初步怀疑,沙湾村十几峰骆驼还有邻村机井里的设备就是他们偷的。”胖警察进一步道。

    “天啊。”玉音的腿软下来,软得站不住。如果真是这样,哥哥这辈子

    这当儿,六根回来了,他没找上三码子,村里几个三码子都不敢出门,害怕被县上扣掉。六根好说歹说,费了不少口舌,还是没人帮他。他沮丧得有点迈不动步子,心想自个咋就这么没用哩,居然连辆三码子也找不来,要是老郑头还活着,怕是小车都叫来了。正生着闷气,头一抬看见了警察。六根兴奋了,跑上来就说:“你们还蹲门上做什么,快进屋啊,枣花病重得不行了,快送她去医院。”

    “她病了,啥病?”瘦警察问。

    “我也说不清,反正病了好些日子。”六根说着话,就急着将警察往院里请。玉音嫌他多事,叱道:“你的羊进树林了,弄坏了树我可不饶你!”

    两个警察对望了一眼,兴许是怕多事,借故忙,走开了。临走跟六根说:“要是看见麻五子他们,赶快到派出所报案。”

    六根恨恨道:“报个屁。见死不救,还算个警察?”骂着,去赶羊了。

    刚走过院前那片小林子,就听院里响出玉音的惊叫:“六根叔,快来呀,我姑,我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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