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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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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奶奶灯芯就像恶鬼缠身样再也无法安宁,她把自个羞得想碰死,再这样下去,没准自个就要先请道士做道场了。

    一场接一场的大雪牢牢地封住了菜子沟,站在下河院高高的屋顶上,积雪如同厚厚一块毛毡,把山和沟,树和地盖在了一起。沟里高高矮矮的泥巴房,这阵儿全成了一个个雪疙瘩,错纵起伏,杂乱无序地耀白着人的眼。

    这雪,既是来年的福,又是今冬的害,它让整条沟变得鸦雀无声,仿佛冬眠了般。

    东家庄地一片子急,大雪封了山,人和马的脚步都受到威胁,许多该做的事不得不停下来,里面的东西出不去,外面的银子也就进不来。这一沟的人,不是蒙住头子睡大觉能睡得过去的。最要紧的事,是得去一趟凉州城。

    马上要进腊月,一沟的人要办年货,院里的东西不多了,那还是娶媳妇前置办下的。再说也要看看凉州城,有啥花哨货,好买了让沟里人开开眼界。在如何让沟里人开心的问题上,东家庄地有与众不同的想法,银子要挣,人心也要挣,虽说沟里人总是欠他的,可让他们过一个好年还是很重要的。惟有让他们过好年,来年的日子才能踏实。况且雪这么泛,开春免不了又要开荒置地,那可是件苦事儿,也很是件开心事儿,想想,打他当上东家,这沟里,一年年的,眼看着让他开到了四十里处,下河院的地比他爹手上多出了两倍,安置的人家也翻了一番,那些个来自四乡八野的逃难者,一进了沟,就再也不想走了,撵都撵不掉。真可谓雪养沟,沟养地,地养人。这一眼的白,来年又是一眼的菜子。一想菜子,东家庄地的心就沸腾了。

    日子定下后,他把管家六根叫了回来,开口便说,我要出趟门,白日里你在油坊,夜黑里住院里,两头照管着。

    管家六根点头说是,跟着又问,跟谁去?

    东家庄地默盯了会儿六根,忽然问,你说谁去好?

    管家六根先是不做声,同样的目光盯了东家庄地一会儿,想了想说,院里是没人的,要找也得到沟里寻。

    谁?东家庄地紧跟着问。

    日竿子。

    日竿子就是六根那个堂叔,当年在下河院放过牛,后来不放了,租了地种。管家六根沟里就这一个亲戚。

    他去能做什么?东家庄地点了烟,装做漫不经心地问。

    装车押车,路上做伴。管家六根显然早就谋划好了,一气说了日竿子不少好处。

    先这么说下,走时再定。东家庄地没给六根死头子话,但也没驳他脸面。管家六根当夜便去了日竿子家,先透了气,日竿子忙让老婆熬茶,一口一个侄,叫得亲热。茶熬好,叔侄俩喧到了正题上。

    命旺有救没?日竿子问。

    怕是有。六根答。

    没别的招?

    没。

    屋子里静了许多。喝茶的声响一起一伏。

    那得想法儿。日竿子说。

    得想法儿。六根说。

    要不?日竿子不说了,眼睛盯住六根。

    不行。太明了不行。六根直摇头。

    弄残他老不死的,断条腿或让他哑巴了。

    我再想想,再想想,这事儿不做便罢,做就得做好。六根显然还是缺少信心。

    你呀,都几年了,还是硬不了心。日竿子有些失望。

    老婆咳嗽了几声,知道来人了,一定是中医李三慢。两个人忙端了茶,高声喧谈起来,说的是过年的事。

    日子定在二十八,走时却提前了一天。东家庄地没叫日竿子,叫的却是老管家和福。粗粗算来,东家庄地没进和福院子也有五六个年头了,院里的树都能当椽子了,当年才有指头粗。石头都撵上他爹了,眨眼间就长成大小伙。东家庄地摸摸石头,问,你爹哩?

    老管家和福听见是东家的声音,一个蹦子打炕上跳下来,颤着嗓子就喊,你咋个来了,你咋个亲自来了么?东家庄地边瞅屋里边说,不能来?

    天呀,看你这话说的,快上炕,快上炕么,脱啥鞋哩么,上,上,上。我的天爷呀,你咋个不带个信哩?

    东家庄地坚持着脱了鞋,一屁股坐炕里,望着和福。和福叫女人熬茶,快熬么,磨蹭个啥,你看来的是谁。

    女人提着茶壶,激动得泪溢了出来。和福骂,淌个啥尿珠子么,也不怕笑话。说着话自个眼里竟也浸了泪。

    半晌后东家庄地说,你还是那么硬朗。

    托你的福,还行,屋里地里的,都还能折腾。你哩?还顺心吗

    东家庄地叹口气,喧谈了几句,这才提起去凉州城的事。

    能成吗我能成?

    咋个不成,除非你不想。

    哟嘿嘿,不想?你快喝茶,走,走,你说咋就咋,只是做梦哩,还能跟着你上城,哟嘿嘿老管家和福确实没想到,东家能进他的门,还能叫他跟着去凉州城。庄地走了许久,两口子还当做梦似的,一个问一个,真的么?真的叫去?直等弄明白是真的,和福哇地一声,哭开了。

    老管家和福是让东家庄地从下河院赶出来的。事情过去这么多年,和福想起那个早晨发生的一切,忍不住还会心惊肉跳。

    他是头鸡叫时听见上房睡屋里发出喊声的,东家庄地不在,去了凉州城,跟六根一道去的。站院里听了会儿,声音确是从松枝屋里发出的,而且就是松枝的声音。声音很疼,像是揪了心一般,听得他的心立刻揪在了一起。他冲耳房仁顺嫂仁顺嫂唤了几声,才想起奶妈仁顺嫂回了家。东家刚走她就闹肚子,第二天又说伤风,怕染给少东家命旺,到自个家吃药去了。这时声音紧起来,一阵比一阵紧,和福越听越不对劲,他走到窗下,冲里问,要紧么?里面不说话,只有喘气声,又问了声,疼得很么?里面弱弱地说,疼死了呀

    和福不敢犹豫了,推门进去,奔到了炕前。松枝果然疼得接不上气,两只手死死抓住枕头,在炕上滚团团。和福点了灯,看见松枝满头大汗,脸色一片瘆白。忙抓了她的手问,哪儿疼?松枝咬住牙,指指心口。就又抱住身子,在炕上打滚。和福知道老病又犯了,急得他到处抓挠,就是想不出法子。以前有奶妈,疼急时压住给她揉,可这阵

    后来松枝栽到了地下,和福不能不抱她,他抱起她,就觉身子轻得跟草捆子样,人成了柴棍儿。心里忍不住就气东家,人都病成这样了,还钱钱钱的,钱要紧还是人要紧。这么一想就胆正了,说,我给你揉揉吧?松枝抓了他的手,快呀,你要疼死我么,你个死人,愣着做甚?

    揉了阵,松枝轻些了,头上的汗少了,说要喝水。和福倒了水,喂给她。松枝说,和福,我要死了,怕是熬不过今儿夜。和福说,你乱说啥呀,明儿个我找你哥去,让他给你开药。松枝说,不顶用,迟了,这阵就是金子也买不下我了。和福还要说,松枝不让,和福呀,临死前我再问你一句,你心里有过我么?和福不答。这话她问过多遍了,都没答,不能答。他是下人,她是东家奶奶,要是答了,命就没了。松枝哭了,泪跟雨点似的,我知道你心里没,我苦哇,来世上一趟,没个人心里有我

    后来,松枝哭得越发悲切,惹得和福也是一眼接一眼的泪。他不让松枝哭,他说东家心里有你,你甭胡思乱想。松枝说,有我咋不救我,不让我吃药,他巴不得我早死呀。和福没词了,东家心里有没松枝他不知晓,东家不让吃药却是事实。

    那个夜晚和福不敢离开,松枝一阵紧一阵松,疼极时抓着他咬他的肩,松下来又乱癫癫胡问话,问得和福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最后他咬牙答了,有,有呀,可我是下人,有又能咋?

    松枝终于不问了,紧紧抓住和福,和福呀,有你这话,我死也心甘了,总算没白来一场。说完就扑他怀里,先是号啕大哭,接着又捶他,骂他,你咋不早说呀,你个死和福,你也是成心让我死哩,我要死了,你早说了我也没这么快呀

    天慢慢亮起来,和福早已成了泪人,这泪是为松枝流的,也是为他自个流的。心里装松枝装了几年,这时才说出来,他觉得亏,亏呀。后来,后来不知怎么就给抱到了一起,抱得紧紧的,像是再也不分开。松枝在他怀里动,在他肩上咬,咬得他一阵阵晕眩。

    是松枝扒了他衣服,她如柴的身子贴他胸上,感觉不到绵软,只有心疼,烂里烂里疼,他箍紧她,用整个人暖住她。他说,松枝呀,我不让你死,你不能死,我要把你留在这世上。

    话还没说完,门哐一声踢开了,进来的是东家庄地,还有六根。

    一切都在眼前明摆着,用不着和福狡辩,况且和福也不想狡辩。和福愣了片刻,轻轻放下松枝,只说了句,你看着办吧,就走了出来。身后响起松枝撕裂的声音,和福,我的命呀

    二天没熬到天黑,三房松枝就用一根布带吊死在睡屋里。

    知道东家庄地带上和福提前上了路,管家六根气得扔了茶壶,滚烫的茶水溅到七驴儿腿脚上,立马有红泡烫起来。昨儿黑六根又跟日竿子喧至半夜,终还是放弃路上动手的主意。六根狠不下心,他相信东家庄地很快会老糊涂,只要命旺不出奇迹,下河院终究还是他说了算,犯不着冒这等险。赶早回到油坊,本想吃了早饭好好睡一觉,没想就听了这沮丧的消息。

    昨儿夜他是跟柳条儿睡的,四女儿招弟出了怀,六根就想把种种进去。老婆柳条儿连生四个丫头的事实虽然十二分沮丧,但不会动摇他下种的决心,想想他爹连生六个丫头还是把他生了出来,六根就觉没必要这么早泄气,应该有足够的信心把儿子弄出来。

    柳条儿拒绝了他。柳条儿平生头次用力气把男人从身子上推下去的举动说明这个女人冬天里听了不少闲话,连生五个丫头终于落下儿子的草绳跟柳条儿来往密切,柳条儿常常抱了招弟上草绳家串门,扯开大怀边喂奶边听草绳传授秘诀。草绳说这事儿不全怪女人,男人的东西有时也骗人,种个西瓜能结出芝麻来?草绳看似无意实则有心地漏出后山中医刘松柏后,柳条儿动摇了。

    你下去,柳条儿说。柳条儿说这话时口气硬梆梆的,一点不像平日那个见了他腿就抖指东不敢往西的柳条儿。六根弄不明白,复又翻身上去。再次让女人从肚子上赶下来后六根决定不忍了,啪地搧了一个饼,你这不会下蛋的鸡,还有理了?自打生了招弟搧饼是常有的事,柳条儿并不惊奇,平静地说,种个西瓜让我结芝麻?

    你放屁!

    放屁我也要说,你的种有问题。

    啪!这次不是搧,是掴,掴比搧有劲,更解气。

    柳条儿腾地坐起来,知道草绳怎么生下儿子的么,中药!说完下了炕,到另屋跟来弟盼弟睡去了。

    管家六根捶了柳条儿。管家六根一向认为女人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该捶就捶,该打就打,用不着客气。要不是想着生儿子,给自己延续香火,管家六根才不要说一房女人烦自己,他让六个女人烦了十几年,烦极了,烦怕了,烦得一看见女人就想躲。

    管家六根一生下,就不幸掉进女人窝里,六个姐姐像六条母狗,整日的乐趣就是互相撕扯。父母视女儿为粪土的轻蔑态度在得到六根这个宝贝后变本加厉,他们常常会为一件小事对女儿大打出手,甚至剥夺吃饭的权利。仇恨自小便像血液一样在她们心里流淌,用不着谁教她们照样能把架打得热火朝天。通常是一个撕一个奶子,还没长出奶子的就撕头发,撕不过瘾再抓脸,抓得满脸是血,还不停手。

    这时候母亲往往是抱着他,局外人似的边哼曲儿边把早让六张嘴吸空的奶子硬塞给他,母亲哼一种很能催眠的曲儿,但本意绝不是让他睡,他一闭眼马上会得到一顿捏掐。母亲疼他的方式总是特别,捏掐还是很普通的一种,有时候她会冷不丁把他的小宝贝吞含嘴里,就像吮把把糖一样吮咂上半天,完了,还不过瘾,还要咬着他的屁股蛋子说,你个宝贝家的,你个王母娘娘送来的,你把我可想死了。母亲逗上他一阵,会忽然地伸直目光,看猴一样看她的另外六个丫头片子,看着六个丫头片子打成一气,母亲眼里会露出解恨的光,内心里就像巴不得她们打死其中一个。这样六根就能一丝不漏地看到打架的全过程。起先他感到兴奋,看着老大撕住老三奶子,忍不住为老大加油,不小心咬了母亲空皮袋一口,疼得母亲咧着牙叫。老三反手撕住老大奶子,唤老二一同上来做战,六根又倒向老三这边,渴望老三能把老大撕烂。这样重复的镜头填满他小时的记忆。终于有一天,六根对六个姐姐毫无创新的打法抱以失望,觉得她们应该打得更精彩更解气一些。有天他见老大从下面掏出一条血带摔到老四脸上,顿时兴奋得哇哇大叫,嘴巴毫不客气咬了母亲一口,这次母亲没有原谅他,冲他屁股上掴了一巴掌,六根哇哇嚎叫,狼扯声引来暴躁的父亲,猛地撕着母亲头发,你个老母猪,敢打老子的心蛋蛋!六个姐姐兴奋得睁大眼,叫喊着让父亲揍她,揍死她,母亲果然美美地挨了一顿。

    直到他离开母亲奶头,六个姐姐像是突然明白她们挨打受饿原是因他这个带把儿的东西。狗娘养的!六个姐姐先是经过一番密谋,瞅准一个没人照管他的下午,六匹狼一样扑向他,将他压在身子底下狠命地暴捶一顿。那是一个漆黑的下午,六根先是反抗,见反抗不顶用,再不叫喊他就要被捶死了,于是他用一惯的伎俩,放开了嗓子野哭。哭声很快招来正蹲在地埂上跟人炫耀的父亲,六根的爹在那个下午着实让沟里人大开眼界,他打丫头的歹毒和狠残一向是沟里出了名的,可那个下午,六根的爹显然是想把这种狠残抬高到另一个台阶上。他放弃了一向用惯手的柳条或芨芨,而是选择了对付牛的鞭子,那家伙真是打人的好工具。一鞭下去,妈呀,不敢望。六根爹却一点不见怕,下手极为准确,就在奶子和脸上,而且鞭鞭见血,打的那个过瘾,没法提。望着六个姐姐在父亲的皮鞭下皮开肉绽,六根真是幸福得想死,妈呀,有什么比看这六个母猪挨打更痛快的呢。

    报复往往来得更加凶猛,而且越发出其不意。趁父亲去下河院、母亲下地时候,她们像狼一样扑向他,卡住他脖子,不让他出气,嘴里塞进她们带血的破棉套,让他想喊也喊不出。老四还恶毒地拿来一把剪子,扬言剪掉他多长的那个让她们变得下贱的东西。如果不是老六稍稍胆小点,怕一剪子下去,她们也没命了,六根那多长的东西怕早就给咔嚓掉了。六根正是在一次次搏斗中学会反抗,学会攻击。终于等到身体能对付得了她们的时候,六根决定替爹妈铲除她们。这一次六根学会了利用计谋,认为一次干掉她们六个显然不合实际,而且愚蠢,他决定各个击破。

    下手当然先从老大开始。那个时候六根便懂得了擒贼先擒王的道理,趁老大上茅坑,拿个背篓一下扣下去,一脚将老大踹进茅坑,老大双腿让裤子绊住,动不了,人又让背篓束缚着,正好可以狠下毒手。六根也真能想得出,第一回惩治老大就显出他非同寻常,法儿远比他爹奇妙也远比他爹歹毒。他居然能将老大乖乖压在屎上,一泡臭屎填她嘴里,又美美冲她脏不忍睹的屁股拿刺扎,扎开几道血口子!

    惩治老二的方式就更为简单,趁老二睡觉时,他拿麻绳套住其脖子,将麻绳的一端挽个活扣,套自个脚上,轻轻一下就险些要掉老二的命。老三老四抬水时他躲在暗处,用弹弓打烂她们的头,回来还装不知道。老五老六,还想跟他求和,他佯装同意实则在寻找机会,有天见屋里就她两个,他从屋檐下掏出一窝蜂扔进去,关好门窗,没费吹灰之力就让她们死睡了半月。

    十岁那年他遭到报应,老大临嫁人时发动大家将他丢进水缸,一屁股坐在盖子上,稳如泰山般不动。其余五个大呼小叫,就跟看到下河院宰牛一般快活。若不是母亲回来早,六根那次保准没命了。长大后他便知道女人都是些可恶的东西,对付她们的办法就是拳头和鞭子。同样的待遇现在他给了柳条儿,不会生蛋还敢推他,六根没法忍受。更不能忍受的就是说他种不行。这个挨千刀的,竟说他种不行!老子明明种给的豌豆,你却长出胡麻来,你个挨炮的!

    见七驴儿抱住脚,六根问烫得重不?七驴儿龇牙说,没,没烫着。六根觉得满意。像七驴儿这样说话才显得有出息。他掏出一把麻钱,赏给七驴儿。这碎娃已帮他运了两趟油,还好,都顺利,钱也一分不少地拿了回来。六根生了一会儿气,终于平静了。不就一个和福,能把他咋样?

    六根当上管家完全得益于和福。那时候他只是下河院一头猪,谁都可以踢他一脚。不过他忍得好,谁踢也支,踢了还不哼哼。后来他变成一条摇尾巴的狗,整日晃荡在东家庄地眼前。六根这样做完全是因了他爹,他爹给下河院扛长工,一年到头没个空闲,竟养不活他们。六根觉得爹很愚蠢,爹的爹同样愚蠢,光靠力气就想发财,天下哪有这等便宜事儿?发财靠的不是力气,是脑子,是智慧,是胆略,总之是一些爹没有他却有的东西。六根在一个晚霞很好的秋日黄昏发现管家和福站在树下发呆,目光深处立着出来透气的三房松枝。那时候松枝身段儿很好,东家庄地夜夜不停地耕耘滋润得她周身散发出盈盈的水气。晚霞染在她披着粉袄的身上,映衬得整个院子都漾出波儿波儿的闺房气息。六根躲在暗处,他盯管家和福已有些日子了,这个发现立马让他精神一振,三房松枝眼里一直有股若明若暗的光儿,原来那光儿是给管家和福的。从此他的眼睛便时时盯着那光儿,直到一个湿热难熬的三伏天夜晚,他看到三房松枝从睡房出来径直进了管家和福的耳房,他的腿便像猫看见老鼠样轻轻跟过去,他偷听了他们的谈话,那话里暗含着一些东西,这东西对东家庄地很要命,对下河院更是天摇地动。但他没马上说出去,空口无凭,没听说谁让一句话弄死的。他在等,他相信等下去桃子会熟,等下去骡子会下马驹。六根为此整整等了五年,东家庄地的种都结果了,期望中的事还没等到。就在他快要相信骡子终究不会下马驹这个事实时,松枝的病重了,一日甚过一日,六根开始奔波,这沟跑到那沟,这山翻过那山,总之所有打听到的道士跟和尚还有算命先生都找了过来,他们被一一请到下河院。那些个日子,下河院几乎天天被一股神气罩着,不是五谷神就是天王神,反正这沟里沟外有的是神,而且名号千奇百怪,说出来都能吓死人。东家庄地见了诸神,无不虔诚地跪下磕头,按神的意愿烧香拜佛,宰鸡杀羊。神光中的下河院终日弥荡着一股血腥味。六根迎来送去,忙活了一个夏天,又一个秋天,到了白雪覆盖住菜子沟的冬天,三房松枝的病越发重起来,重得都不能下炕了,诸神送的纸灰还有神水喝了一碗又一碗,喝得她一见神水就发呕,身子骨却一天比一天干裂,眼看都能当柴烧了。后山中医刘松柏一趟紧着一趟来,口口声声嚷着要给三房开中药,还说再不开中药就迟了。东家庄地哪还能听得进去,他耳朵里早灌满了诸神送给他的神话,这些神话几乎如出一辙,这院里终日漫着药味,与地脉相冲,而且,这药味带了股阴味,是从黄泉之下一悠儿一悠儿飘来的,药味不除,怕是丧事不断。

    这话完全掐住了东家庄地的死喉。六根深知,东家庄地深深地怀念二房水上漂,他对水上漂最后咽下的那服中药一直耿耿于怀。受了六根恩惠的诸神们在下河院好吃好喝过上一段神仙日子,最后走时还能怀里揣得满当当的,哪还敢不听他的话,只管照着说便是。六根一手掐着东家庄地的脖子,一手加速和福对三房松枝的怜爱,不时创造些他们接触的机会,让他们惺惺惜惺惺。终于,几年的心血得到回报,当他引着东家庄地冲进松枝卧房时,他相信梦寐以求的管家到手了。

    凉州城东门楼子下李记客栈里,东家庄地怀着满腔内疚说,和福呀,这多年过去了,你还恨我么?

    哟嘿嘿,东家,你快甭提了,再提羞死我了。和福蹲着,双手蒙住脸。

    这一路上,东家庄地问得最多的话,就是这句。

    东家庄地心里亏啊——

    三房松枝吊死的当天夜黑,东家庄地暴跳如雷,咆哮的样子简直要把管家和福吃掉。六根又在边上火上浇油,添油加醋道,把这个不知羞耻的畜牲绑起来,拿乱棍打死。如果不是奶妈仁顺嫂,管家和福是活不过那个夜晚的。

    奶妈仁顺嫂当时在耳房里,和福跟三房的丑事一暴露,她就吓得躲进了耳房,生怕这炸天的事连带到自己。她怀里抱着弱小的命旺,吓得格格抖。六根带着下人拿绳子捆管家和福时,和福女人突然撞门进来,扑通一声就给她跪下。救救他吧,求求你,救救我家男人吧。和福女人泪如雨下,不停地跟她磕头。奶妈仁顺嫂哪受得了这个,她跟和福女人差不多大,平日里见了,姐啊妹的,叫得亲热,这阵儿,和福女人却磕头如捣蒜,她要再不替和福说句话,往后,还咋个见人?

    可一个奶妈,能说上话?东家庄地还在上房吃了炸药似地吼,那声音,能把下河院的屋顶揭掉。奶妈仁顺嫂犹豫着,不敢拿眼睛望地上跪着的女人。

    他是清白的,我自个的男人,我敢拿命保证。救救他,救救他呀,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这命,我今儿个一道交给东家。说着,一头撞向耳房里那根柱子,瞬间,血便流了一地。

    奶妈仁顺嫂吓得从耳房里跳出来,没命地往上房跑。东家,不好了呀,和福女人,和福女人她话还没完,一头倒在了地上。

    东家庄地正要拿这个不识眼色的女人出气,一看,她怀里竟没命旺,登时吓得往耳房跑。进了耳房,却被一地的血惊了。

    东家庄地正是从那摊血上看到了事情的猫腻,一个女人敢拿死来救自个男人,至少,这男人坏不到哪去。东家庄地绕过血,抱起儿子命旺,一出了耳房,他的主意就变了,冲后院喊,把他两口子给我抬出去!

    六根如愿做了管家后,东家庄地也曾恍惚过,对和福,是不是狠了,过了?但一想睡房里看到的那幕,心就格格抖。一个下人,一个管家,竟敢后来,后来还是奶妈仁顺嫂,绕着弯儿似是试探地说,你想想,你好好想想,你把前前后后细想一遍,看能不能想出个甚?

    这一想,东家庄地就想起六根的话,想起六根跟他出的主意。原来,事发那几天,他并没离开菜子沟,他去了庙里,就是那座天堂庙。东家庄地每年都有在庙里住一阵子的习惯,只是这时间,会因年份或心事的不同而有所变。六根说,你在庙里住着,啥事也甭想,啥心也甭操,到时,到时我会给你一个交待

    天啊,是六根,前前后后,都是六根,是他精心谋划的呀。

    东家庄地再想后悔,就迟了,这时候的六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任人踢任人骂的跑堂娃子,他是下河院的管家,一个拿捏下东家庄地把柄的人。

    和福,我悔呀,悔得肠子都青东家庄地还沉浸在往事里,醒不过神。

    东家,你就甭提了,真的甭提了。这人世上的事,都有它的定数。我和福做过的事,遭过的罪,从来不后悔。人么,活一辈子,哪能平平坦坦,是亏是福,老天爷知道。东家,说些别的吧,说这个,堵。

    和福呀,要是再让你帮我,你还来么?东家庄地还是绕不过这事,不过,这次,他算是把心里最要紧的话说了出来,他的语气近乎乞求,目光也充满期待。

    其实这句话,他心里憋了几年,只是,一直没机会说出来。

    老管家和福终是低着头,低习惯了,多年前养下的毛病到现在也改不了。东家的话如一股暖流在他体内涌动,事实上他并没恨过他,哪敢恨呀,亏是他及时赶来了,要不,那晚能弄下啥事自个也难保证,毕竟再说了,千错万错,还是他和福的错,是他和福抱了东家老婆,说到哪儿也过不去。这些年,为这事,他心里有过疙瘩,这疙瘩,一半是为自个,一半,为三房松枝。她不该死呀,多么好个女人,咋就偏偏命短哩!

    一路上听了东家的话,心里疙瘩算是解开了一半,解开好,解开就不堵了呀。可一听东家又让他回去,犹豫了,不言声了。

    是怕六根?东家庄地问。

    没点头,也没摇头。他问自个,怕,还是不怕?

    他是个人祸呀。终于,他跟东家庄地说了。

    东家庄地等的就是这句话,其实对六根的种种猜疑,只有从和福嘴里得到证实,东家庄地才敢确定。

    老管家和福一口应承下来,令东家庄地高兴万分。他真是没想到,和福是这么一个念着旧情的人。不说了,和福,啥也不说了,往后,这下河院,也就是你自个的家。

    使不得,使不得呀东家,这话,折和福寿哩。

    两个人客套一番,便收起话题,开始用上心儿办年货。这一年已是民国十四年,比庄地小三岁的光绪爷离开人世已经快二十年了,想想,也是一晃眼的事。自打有了民国,这凉州城的事,也是一天一个景儿,尽让人看了稀奇,单是这钱币,今儿个用银元,明儿个用铜元,闹得东家庄地心里着实不安,他还是觉得那白花花的银子实在。和福便笑他,你这是让银子闹出病来了,要叫我说,最好的法儿还是拿菜子换,看上甚换甚,谁也不觉吃亏。

    对,对,这话对着哩。和福呀,你还记得我们拿菜子换走马的事么?

    记得,咋个不记得。要说,那回我们是赚了,多好的走马,瞅瞅你骑上那个威风。

    两人说着,把凉州城大大小小的商号转了个遍,一沟的年货,就在这轻松的说笑间陆续置办下来。

    民国十四年腊月初一晨六时,天还蒙蒙儿黑,菜子沟下河院东家庄地带着老管家和福,站在了千年古刹海藏寺山门下。之前,东家庄地已托凉州城的好友如意老居士将带来的捐赠还有一百斤上好的酥油供奉了进去。

    海藏寺又名清化禅寺,位于城西五里处,这座有着"梵宫之冠"美誉的千年古刹是下河院东家庄地每次到凉州城必要朝拜的圣地,菜子沟下河院每年挣得的白花花的银子,有相当一部分贡献到了这里。东家庄地虽然未皈依佛门,但在大仁大慈的菩提面前,却也有一颗虔诚的护法之心。大约是因了百年老院那风风雨雨的沧桑历史,还有院里那血腥不断的一件件往事,东家庄地对佛事是越老越热衷。有一阵子,他还吃斋念佛,真就当起了俗家弟子。老管家和福曾劝过他,借用六佛的话说,智人求心不求佛,愚人求佛不求心,智人调心不调身,愚人调身不调心。一席话说得庄地又放弃了。不过,对这海藏寺,东家庄地是这辈子都绕不过去了。

    老管家和福知道,东家庄地的佛心,原本不在佛上,是因了两个人,一个,东家庄地倾其心血,已请到了南山天堂庙,另一个,至今仍还杳无音讯。大约这番来,怕还是想从方丈口里打探点信息。

    这海藏寺,和福来过,前些年遵了东家庄地的命来接惠云师太。和福嘴里的那些个词,也都是跟惠云师太学的。只记得那时是夏天,寺院周围林木茂密,碧波荡漾,犹如海中藏寺。日出时分,牌楼东侧一缕青烟袅袅直上,盘旋于白杨、垂柳之间,缥缥缈缈,使得古刹平添了一份神奇绝妙的气氛,仿佛置于烟柳雾海之中。

    晨光沐浴着这佛家慧地,山门前两棵年代久远的枯柳树,斑斑剥剥,一片沉默,仿佛两位看尽人间浮华的智者,再也不肯为这喧嚣烦躁的世界眨一下眼睛。东家庄地叩了下门,赶这么早来就是想在法会前见到寺里的方丈。这一次,东家庄地说啥也要打听到那个人的下落。

    进入山门,迎面是大雄宝殿,威严壮观,气势震人。应声而来的小僧一看是下河院的庄大世主,阿弥陀佛后,引着二人依次到地藏殿、三圣殿烧过香,磕过头。绕过大殿,走过角楼,来到8米高的灵钧台上。登上灵钧台,周围山色一览无余,只可惜此时是深冬,满目尽是萧条。凉州城的雪落得远没有菜子沟厚,甚至连枯萧的山色也掩不住。灵钧台上有一眼水井,世人称海心。相传和西藏布达拉宫的龙王潭相通,喝了井中之水可免灾消难。借着微薄的晨光,和福接过小僧手中的木钵,俯身取水,两人痛饮一通,一股清洌冰凉的井水润心而下,通体立刻清洌洌的冷爽。喝毕,和福又让小僧亲自往随身带的器皿里赐了水,这才向天王殿和无量殿而去。

    这一天是海藏寺传统的祈福法会,晨光刚刚染满大地,洪亮的钟声便破拂而起,古钟轰鸣,香烟袅袅,古刹笼罩在慈祥博大的佛光中。

    方丈室内,弘安老和尚手持木鱼,听完东家庄地的问询,道,世主此番苦心,想必能感天动地,只可惜我乃佛门净地,无法帮世主了却此尘世恩怨。见庄地面露憾色,又道,我佛弟子皆寻佛缘而来,既入空门,心中便只有佛祖,世主踏破铁鞋,一心要找到她,又有何意?阿弥陀佛,世主请回吧,菩提只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有缘依此修行,天堂只在目前。

    东家庄地走后的第七个夜晚,一场突如其来的惊吓险些要掉少奶奶灯芯的命。已是半夜,夜饭吃过就飘起来的雪已覆盖掉整个沟谷,下河院笼罩在一片白雪中。灯芯好不容易睡着,冥冥中觉得有只手朝她伸来,先在她腿上,慢慢便上移。梦中的她到了山谷,清爽的风撩拨着身子,一种苏麻的感觉通体散开,禁不住身子轻轻抖动,好像正是深夜轿子里摸她的那只手,绵软而多情,带给她可怕的快感。正惬意着,手猛地按住了她胸,抓得她奶子发疼,她一骨碌翻起来,双手紧紧护住胸。清醒的她立刻被屋子里的声音吓住了,寂静的西厢里传出的是男人命旺挣扎的声音。

    少奶奶灯芯点亮油灯,见命旺在炕上打滚。看样儿,他已挣扎了多时,梦中的手正是他抓挠。灯芯身子里的那团火忽地熄灭,心思忽就落到了命旺上。男人命旺样子可怕极了,脸色蜡黄,口吐白沫,额上渗出豆大的汗,身子像蛐蛐一样蜷起来。灯芯唤了几声,命旺一点反应没,只是更紧地抱住身子,一阵接一阵地发抖。后来竟疼得在炕上乱翻腾,双手不住地撕扯头发,像是要把头拔了去。灯芯意识到不妙,凭经验,她断定男人这不是一般的疼,是俗话说的那种夺命痛。她跳下炕,赤脚跑到院里,大声唤奶妈仁顺嫂。仁顺嫂和丫头葱儿闻声赶来时,命旺已昏厥过去,两眼瓷腾腾的,跟死人没甚两样,只是,口里一咕嘟一咕嘟的白沫,告诉人们他还活着。

    这可咋个办?灯芯急得要死,深更半夜的,爹又不在跟前,命旺的病她自个又识不准,就算识准,又能咋?公公还在凉州城,连个帮她想主意的人都没。奶妈仁顺嫂见状,忙跪到院里,点燃一堆纸钱,边烧边通说。野鬼乱神的走开,我家少东家身子单薄,经不得折腾,有冤有苦等我家东家来了你再来丫头葱儿吓得抱住她,不停地哆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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