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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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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只听见瑞特在大喊“转帆!转帆”接着便整个身子重重地摔在斯佳丽身上。

    斯佳丽听到头部附近有吱吱嘎嘎的声响,意识到头顶上的重吊杆正由慢转快地急速摆动。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然而却又慢得似乎令人可怕而不自然,仿佛整个世界都静止不动了。她茫然地看着瑞特近在眼前的脸,但接着他的脸便不见了,他又跪起来干活了。除了落在她身上的粗绳重索外,斯佳丽对瑞特在干些什么全然不知。

    她没有看到侧风先是吹皱,接着又突然吹涨起主帆湿答答的帆布,并以一种越来越大的力量将它推向小船的另外一侧,只听到“咔啦啦”一声巨响,犹如雷电闪击一般,粗重的桅杆一下子断裂了,夹着风帆的势头和重量坠入海中。船体猛地一颠,随浪升起至右舷,然后顺着缠结在一起的帆缆的拉力缓缓地翻转,直至船底朝天。小船终于倾覆在寒冷的、波涛汹涌的大海中。

    斯佳丽过去从未尝到过这样冷的滋味。冷雨猛打在她身上,冰冷的海水包围着她,拉扯着她。她整个的身体一定冻僵了。她的牙齿不由自主地在打战,声音之响使得她头昏脑涨,无法思想,也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全身麻痹,动弹不得。然而她还在动,但那是令人反胃的摆动,突然的升浮和极其可怕的下沉,下沉。

    我快死了。啊,天哪!不要让我死!我要活着!

    “斯佳丽!”叫唤她名字的声音压过了她牙齿打战的声响,刺入了她的意识。

    “斯佳丽!”她熟悉这声音,这是瑞特的声音。搂着她、抱着她的,也是瑞特的手臂。可他在哪里呢?海水不停地拍打着她的脸、刺痛着她的眼睛,使她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阴翳,让她什么东西也看不见。

    斯佳丽张开嘴想回答,嘴里却立刻灌满了海水。她用尽全力伸长脖子,将头高高撑起,把嘴里的水吐了出来。要是她的牙齿不再打战就好了!

    “瑞特,”她用力地喊道。

    “谢天谢地!”他的声音很近,就在她后面。她的某种感觉已经开始恢复。

    “瑞特,”她又喊了一声。

    “仔细听好,亲爱的,一定要非常仔细地听好。我们还有一个机会,我们一定要牢牢抓住它。小船就在这儿,我正抓着船舵。我们必须潜到船下面,利用船身作掩护。也就是说,我们必须潜入水下,躲入倾覆的船身下。听懂了吗?”

    斯佳丽用尽全身的力气喊道,不!倘使再沉入水底,她必定会淹死无疑。海水此刻已经在把她往下拉,往下拖了。如果沉下去,她就永远上不来了!斯佳丽顿时变得惊慌失措,连呼吸也不会了。她要紧紧抓住瑞特,她要大声尖叫,尖叫,尖叫住嘴!这声音分外清晰,而且是她自己的声音。你必须熬过这一关,如果你再像个胡言乱语的白痴一样,你就真的别想活了。

    “我该该怎怎怎么怎么做?”该死的牙齿,怎么老是嗒、嗒、嗒地打个没完。

    “我现在开始数数。等我数到三,你就深呼吸,闭上眼睛。然后我就抓住你和你一起游过去。你会安然无恙的。准备好了吗?”没等她回答,他便开始喊道:“一二”斯佳丽抽抽噎噎地猛吸了几口气,接着便被拖着向下,向下。顷刻间,海水便灌满了她的鼻子、耳朵、眼睛和意识。几秒钟之后,一切都过去了。斯佳丽万分感激地大口大口吸着气。

    “我一直都在抓着你的手臂,斯佳丽,免得你死命抓着我,把咱们俩都淹死。”瑞特把手移到了她的腰部。手臂自由了,这感觉真好,如果双手不这么冷就好了。她开始搓起手来。

    “这就对了,”瑞特说。“这可以保持血液循环。不过暂时先别搓手。先抓住这个系索耳。我必须离开你几分钟。不必惊慌。我很快就回来。我得上去把缠结的绳索和桅杆砍断,免得它们把船拖下去。我还打算把你靴子上的鞋带割掉,斯佳丽。如果你觉得有人抓住你的脚,你千万别踢,因为那只能是我。那些笨重的裙子和衬裙也得扯掉。牢牢地抓住,我很快就回来。”

    可他一去,就好像永不回来了一样。

    斯佳丽利用这段时间打量着四周。情况还不算太糟——只是冷得让人受不了。倾覆的小船成了替她遮雨挡风的屋顶。海水也似乎平静了一些。她看不到海水,因为船身内一片漆黑;但她知道海水平静了些。虽然小船仍以同样令人头昏眼花的节奏随着浪涛在上下起伏,但船身之下却水平如镜,没有激起波浪打在她脸上。

    她感觉到瑞特触摸到她的左脚。好极了!我并没有真正麻痹。在暴风雨袭来以后,斯佳丽作了第一次的深呼吸。脚上的感觉真奇怪。

    她过去并不知道靴子会那么重、会缩得那么紧。啊!放在她腰间的手。

    感觉也很奇怪。她可以感觉到刀割的动作。突然,一个很大的重量从她的腿上被拉掉,双肩倏地跃出了水面。她禁不住发出一声惊叫。这叫声在空心的木船船壳内回荡着,其音量之大,竟吓得她差一点失手放开系索耳。

    接着瑞特突然从水中冲了出来,与她靠得非常近。“你觉得怎么样?”他问。他的声音听上去好像是在喊叫。

    “嘘!”斯佳丽说。“别这么大声。”

    “你觉得怎么样?”他轻声地问道。

    “差一点儿就要冻死了。”

    “水是冷,但还不至于冷到那种程度。要是在北大西洋——”“瑞特巴特勒,如果你再把你那些突破封锁线的故事搬出来,我就——我就淹死你!”

    瑞特的笑声在四周回荡,多少驱走了一些寒意。但斯佳丽仍怒气冲冲。“我真不明白在这样的时候你怎么还笑得出来。狂风暴雨中被困在冰冷的海水之中绝不是什么好笑的事。”

    “在情况最糟的时候,斯佳丽,唯一可做的事就是找点事来笑笑。

    它可以使你的头脑保持清醒使你不会吓得牙齿打战。”

    斯佳丽气得话也说不出来。最糟糕的是他说的一点不错。当她不再去想她就要死了的时候,她的牙齿也就不再打战了。

    “现在我准备割断你紧身褡上的带子,斯佳丽。穿着那玩艺儿,你没法呼吸自如,现在你可别动,别让我割破你的皮肤。”当他把手伸进她的毛衣,撕开她的紧身上衣和衬衫时,他的动作很亲昵,使她感到有点慌乱。他已经有好几年没用手抚摸过她的身体了。

    “深呼吸,”瑞特说,一边把割断的紧身褡和花边内衣扯掉。“现在的女人根本不知道该怎样呼吸。用力呼吸把你的肺装满空气。我要用割好的绳子扎个绳圈托着我们。等我扎好,你就可以放开系索耳,按摩你的手和手臂了。继续大口呼吸。这可以使你的血变暖。”

    斯佳丽试着照瑞特的话去做,但双臂却重得抬不起来。而让身体躺在手臂下面挽具状的绳圈里,随着波浪的起伏而起伏飘荡,则要容易得多。她觉得很困瑞特为什么这样噜哩噜嗦地说个不停?他为什么对她这样唠唠叨叨,非要让她按摩手臂不可?

    “斯佳丽!”瑞特的声音非常响。“斯佳丽!你不能睡觉。你必须不停地动才行。踢踢脚。如果你想踢我,就踢我好了,只求你动动腿。”瑞特开始用力揉搓她的肩膀和上臂,他的手劲很足。

    “别搓了。痛。”她的声音很微弱,像小猫在喵瞄叫。斯佳丽闭上眼睛,四周变得更暗了。她已不再觉得很冷,只觉得很累,很困。

    瑞特突然狠狠地打了她一记耳光,她的头猛地往后一仰,砰的一声撞在船壳上,这声音在封闭的空间里发出了回声。斯佳丽一下子完全醒了过来,又是震惊又是愤怒。

    “你怎么敢打我?等我们回去后,我一定跟你算这笔帐,瑞特巴特勒,看我会不会放过你!”

    “这就好多了,”瑞特说。虽然斯佳丽拼命想推开他的手,但他仍继续使劲地揉着她的手臂。“你继续说话,我继续按摩。把手伸给我,让我替你搓。”

    “我偏不!我的手我自己搓,用不着你帮忙,你把我的肉都要搓下来了。”

    “让我搓总比被螃蟹吃掉的好,”瑞特粗声粗气地说道。“听我说,斯佳丽。如果你向寒冷屈服,你就会死掉。我知道你想睡觉,但一睡就永远醒不过来了。老天爷作证,即使我必须把你打得鼻青眼肿,我也绝不能让你去死。你必须保持清醒,必须用力呼吸,不停地动,不停讲话,讲什么都行。把你泼妇骂街的嗓门亮出来吧,只要让我知道你还活着就行。”

    随着瑞特的揉搓使她的肌肉恢复了生机,斯佳丽又感受到那令人麻痹的寒冷向她袭来。“我们能离开这里吗?”斯佳丽不动感情地问道,一面试着移动双腿。

    “当然能。”

    “怎么离开?”

    “现在正值涨潮,水流正把我们带向岸边。它会把我们带回到我们的出发点。”

    斯佳丽在黑暗中点了点头。她还记得他们必须赶在转潮前出发的那番争论。从瑞特的口气里根本听不出他是否知道,潮水的定时涨落与飓风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暴风也许正在把他们带出港湾口,吹入浩瀚的大西洋。

    “要多久才能回到出发点?”斯佳丽带着抱怨的语调问。她觉得双腿就像两根大树的树干一样,而肩膀又被瑞特搓得好像擦破了皮。

    “我也不知道,”瑞特答值。“你得拿出全部的勇气来才行,斯佳丽。”

    他的口气庄严得像是在布道!而瑞特一向对任何事情都是嘻嘻哈哈,没一点正经的。啊,天哪!斯佳丽以坚定的毅力动了动失去知觉的双腿,以刚强的决心驱走了心中的恐惧。“我不需要勇气,我只需要点东西吃,”她说。“翻船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抓住你那只又脏又旧的帆布袋?”

    “帆布袋藏在船头下面。老天爷作证,斯佳丽,你的贪吃也许会救了我们。我已把它忘了个一干二净。但愿它还在那儿。”

    朗姆酒把一股股恢复生机的暖流注入她的大腿、小腿和双脚,斯佳丽开始把它们前后晃动起来。血液循环的恢复给她带来剧痛,但她却很高兴。这意味着她还活着,她整个的身心还活着。喝下第二口以后,她想,呃,朗姆酒简直比白兰地还要好。它的确可以让人全身暖和起来。

    遗憾的是,瑞特坚持只能喝一点,不过她知道他是对的。在没有安全返回陆地之前把酒喝光,失去了热能来源,后果将不堪设想。她甚至夫唱妇随地跟着瑞特,为这份意外的收获大加赞美。“哟,嗬,嗬,好一瓶朗姆酒!”每当他唱完这首水手号子的一节,她便跟着他一起唱起来。

    后来,斯佳丽想到了“棕色的小酒瓶,我多么爱你呀。”

    他们高昂的歌声在船体内回荡着,仿佛身体冻僵了,但他们的充沛活力并未稍减。瑞特用双臂搂住斯佳丽,把她抱紧,让她分享自己的体温。他们一边呷着效力越来越小的朗姆酒,一边把他们记得的所有喜爱的歌唱了一遍。

    “唱唱那首得克萨斯的黄玫瑰如何?”瑞特问。

    “这首歌我们已经唱过两遍了。唱爸爸最爱唱的那一首吧,瑞特。

    我记得你们俩有次喝醉了酒,在亚特兰大的大街上摇摇晃晃地唱着这首歌,就像被宰的猪那样嗷嗷乱叫。”

    “我们唱得像一队天使,”瑞特模仿着杰拉尔德奥哈拉的爱尔兰士腔说道。“‘我第一次见到可爱的佩姬,是在一个赶集的日子’”他唱完低靠背马车上的佩姬的第一小节后,便承认下面的不会唱了。

    “你肯定知道每一句歌词,斯佳丽。接着唱下去。”

    斯佳丽想唱,但没有力气唱。“我忘了,”她以此作借口来掩饰她的虚弱无力。她太累了!要是能把头靠在瑞特暖乎乎的身上睡一觉该有多好。被他抱在怀里真舒坦。她的头垂了下来。她的头沉甸甸的,再也挺不住了。

    瑞特用力摇着她。“斯佳丽,你听到我的声音了吗?斯佳丽!我感觉到水流的方向变了,真的!我们已经离岸很近了。你现在一定要挺住。醒醒,亲爱的,把你的魄力再拿出一些来让我看看。抬起头来,宝贝几,这场劫难就要过去了。”

    “好冷”

    “斯佳丽奥哈拉!你个该死的胆小鬼。在亚特兰大的时候,我真该让谢尔曼把你抓去。你这种人不值得救。”

    这些话在她渐渐失去的知觉中缓缓地留下了一点印象,只在她胸中激起了一丝微弱的温怒。不过这就足够了。她睁开眼睛,抬起头来迎接她隐约感到的挑战。

    “深深地吸口气,”瑞特命令道。“我们要潜水了。”说完便伸手捂住她的嘴和鼻子,紧紧抱着她微微挣扎的身体潜入水下。两人在船体外面靠近一串滔天巨浪的地方冒出水面。“就快到了,亲爱的,”瑞特喘着粗气说。他一只手臂勾住斯佳丽的脖子,用手托住她的头,一边熟练地游过一个开花浪,借着它的冲力把他们带入浅滩。

    天上下着蒙蒙细雨,阵阵强风把雨丝儿吹得几乎与水面平行。瑞特把斯佳丽瘫软的身子抱在胸前,蜷起身子护着她,跪在泛着白沫的水边。在他身后远处掀起了一个巨浪,向着岸边滚滚涌来。它突然高高仰起,接着那泡沫四溅的白色浪头哗地一声摔得粉碎,冲向陆地,它那滚滚向前的巨大力量击中了瑞特的背部,从他弯伏的身躯上呼啸而过。

    等浪过去并逐渐减弱后,瑞特才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把斯佳丽紧紧抱在胸前,蹒珊地向岸边走去。他赤裸的两只脚和双腿被激浪打在他身上的贝壳碎片割伤了不下百处,但他毫不在意。他跌跌撞撞地跑过深而黏的沙滩,来到一排巨大沙丘的空隙处,爬了一小段路走进一块能避风的碗状凹地,然后将斯佳丽轻轻放在松软的沙地上。

    他一边用双手揉搓着她身体的每一部位,试图让她冰冷的苍白肌肤恢复生机,一边声声不停地喊着斯佳丽的名字,把嗓子都喊哑了。斯佳丽乌黑闪亮的乱发披散在她的头和肩上,她的黑色眉毛和眼睫毛像四道触目惊心的条纹,嵌在她苍白潮湿的脸上。瑞特用指背轻轻而急切地敲打着她的面颊。

    当她睁开眼睛时,她那双眸子就像翡翠一样鲜亮。瑞特不禁发出了胜利的欢呼。斯佳丽的手指半攥着抓住因饱经风雨而变硬的沙地。“陆地,”她说。接着她便哽咽着哭了起来。

    瑞特把一只手臂放在她的肩下,把她抱进他弯腰蹲伏的怀中。他用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头发、脸颊、嘴和下巴。“我的心肝,我的命根子。我以为我失去你了。我以为我害死了你,我以为——啊,斯佳丽,可你还活着。不要哭,我最最亲爱的,一切都过去了。你安全了,你没事了。一切——”他吻她的额头、她的颈窝、她的面颊。斯佳丽苍白的肌肤渐渐现出了血色,她转过头去用她的吻去迎接他的吻。

    不再有寒冷,不再有雨,她也不再虚弱乏力了,只有瑞特炙热的唇印在她的唇上、身上,只有他温暖的双手。当她两手抱住瑞特的双肩,她感到了他的强壮有力。吻着他的唇,她感到自己的心像是跳到了喉咙口。当她把手指缠绕在他胸前浓密的卷毛中时,她感到他的心在她的手心下面强有力地跳动着。

    是的!我记得这种感觉,这绝不是梦。是的,这就是把我卷进去,使我与世界隔绝,让我感受到无限的活力与自由,带我奔向太阳的那股黑色漩涡。她一次又一次喊着:“是的!”一面用自己的激情迎接着瑞特的激情,感受到与他同样强烈的需求。直到最后,在这种令人晕眩的越来越强烈的狂喜中,不再有言语和思想,只剩下超越心灵、超越时间、超越世界的契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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