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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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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父亲是法国和塞内加尔的混血儿,母亲是中国人。她生在香港,在澳门住过一段时间,然后经法国和伦敦来到美国。她没告诉我年龄,我既没问起,也无从猜测,或是二十,或是四十五,或是两者之间。

    她和金见过一次,不是很熟,事实上她和其他女孩也都不熟。她为钱斯工作了一段时间,觉得合作愉快。

    她不知道金是否有男友。她问,为什么会有女人想要两个男人?那她不是得拿钱给他们两个?

    我说金跟她男友的关系或许有所不同,他可能送她礼物。

    鲁比似乎觉得这难以理解。

    我说的这个人是嫖客吗?我说有可能。

    但嫖客不是男友,她说。嫖客只是一堆男人中的一个。谁会对嫖客产生感情?

    在街道对面,玛丽卢巴克给我倒了杯可乐,还端出一碟奶酪和饼干。

    “那你见过龙女喽,”她说“很特别,是吧?”

    “特别这个词不足以形容她。”

    “三个种族融为一个惊世美女。可是惊吓还在后头。你打开门,发现里头没人。过来一下。”

    我和她一起站在窗边,看着她手指的地方。

    “那是她家窗户,”她说“从我这儿可以看到她的公寓。你会以为我们是好朋友,对吧?出其不意跑来借点白糖,或者抱怨经期焦虑。有可能,是不是?”

    “结果没有?”

    “她永远彬彬有礼,但心不在焉。那女人没法与之相处。我认识很多嫖客都去过那里,我也帮她介绍过一些。譬如某个家伙说他对东方女人抱有幻想。要不就是我会对某人说,我认识一个女人他或许喜欢。知道吗?这么做万无一失。他们都心存感激,因为她漂亮,具有异国风味,而且我猜她床上功夫不错,但他们几乎都没再去过。他们去一次,很高兴自己去过,但不再光顾。他们会把她的号码转告朋友,但自己不会再打。我敢说她生意兴隆,但我打赌她不懂什么叫固定客户,我打赌她根本没有固定客户。”

    她身材苗条,深色头发,个头偏高,五官精致,牙齿小巧,排列整齐,脑后绾个发髻,还戴了副飞行员眼镜,镜片是淡琥珀色。头发和眼镜结合起来使她看上去颇为严肃,而这种效果她也绝对清楚。

    “我摘下眼镜,放下头发以后,”她一度提起“看来温柔多了,威胁性也大大减少。当然,有些嫖客喜欢看上去有点危险的女人。”

    关于金她说:“我跟她不熟。我跟她们没有一个熟的。她们各有特色。桑妮喜欢寻欢作乐,她认为当妓女大大抬高了她的身价。鲁比是以自我为中心的成年人,不食人间烟火。我敢说她正在存钱,总有一天会回澳门或香港,去开鸦片馆。钱斯或许知道她的打算,也很明智地决定不去管她。”

    她在饼干上放了一片奶酪递给我,自己也拿了一些,然后小口喝着手中的红酒。

    “弗兰是个迷人的怪胎,我称她做格林威治村的白痴。她已经把‘自我欺骗’提升为一种艺术形式。她肯定得吸掉一吨大麻,才能继续相信她编出来的那套胡话。再来些可乐?”

    “不,谢谢。”

    “你肯定不想来杯葡萄酒?或更浓烈的?”

    我摇摇头。

    收音机传来柔和的背景音乐,是某个古典音乐频道。

    玛丽卢摘下眼镜,吹了吹,然后拿块纸巾擦拭。

    “还有唐娜,”她说“是妓女国的诗人。我在想,诗词对她的意义就像大麻对弗兰的意义。你知道,她写得一手好诗。”

    我随身带了唐娜的诗,拿给玛丽卢看。当她浏览全诗时,前额现出条条竖纹。

    “还没写完,”我说“她还在润色。”

    “不知道诗人怎么知道自己完工没有。还有画家。他们怎么知道什么时候算画完?我很难理解。这首诗是关于金的吗?”

    “对。”—棒槌学堂e书小组—

    “我不懂它的意思,不过有点东西,她想要表达些什么。”

    她想了片刻,头像鸟一样扬起,她说:“我想我把金当成最典型的妓女。来自中西部北边的白种金发美女,天生就是那种勾在黑人皮条客臂弯里走过一生的女人。跟你说,她被谋杀我丝毫不感惊讶。”

    “为什么?”

    “我也不很确定。我被吓住了,但并不惊讶。我想我看出她不会有好下场。意外死亡。倒也不一定是被杀,而是这一行的牺牲品。比如自杀。或是毒品加酒精带来的悲剧性收场。其实据我所知,她既不酗酒,也不吸毒。我想我本以为她会自杀,但谋杀也不是没有可能,对吧?可以让她脱离这行。因为我无法想象她一辈子这样干下去。一旦中西部的纯朴从她身上消失,她就会无法忍受。而我也看不出她能找到什么出路。”

    “她是要退出。她告诉钱斯她想退出。”

    “你确定那是事实?”

    “对。”

    “那他如何反应?”

    “他说由她自己决定。”

    “就那么筒单?”

    “显然。”

    “然后她被谋杀。有关联吗?”

    “我想一定有。我想她有个男友,而这男友就是关键。我猜他是她要离开钱斯的原因,也是她被害的原因。”

    “但你不知道他是谁。”

    “对。”

    “谁有线索吗?”

    “目前为止都没有。”

    “唔,我也爱莫能助。我不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也不记得她眼里闪过爱的光芒。不过,这倒合理。男人把她拉进这行,大概也需要另一个男人把她带出去。”

    接着她便跟我讲起她如何进入这个行当。我本来没想问,但还是听了全部经过。

    有回在苏荷区一家西百老汇画廊的开幕式上,有人把钱斯指给她看。他跟唐娜在一起,指出他的那人告诉玛丽卢说,他是皮条客。因被多灌了一两杯廉价葡萄酒,她在酒精作用下走过去,向他自我介绍,说想写一篇关于他的故事。

    她其实还算不上作家。那时她和一名在华尔街从事某种高深莫测的工作的男人同居,住在西九十四街。男人已经离婚,但仍和前妻藕断丝连,他顽劣的孩子每个周末都过来,两人关系发展也一直不顺。

    玛丽卢是自由编辑,有份兼差的校对工作,另外还在一家女性主义月刊登过两篇文章。

    钱斯和她约会,带她共进晚餐,完全改变了访谈的初衷。喝鸡尾酒时她意识到自己想要和他上床。这种冲动与其说源自性欲,不如说是出于好奇。晚餐还没吃完,他就提议要她别作表面文章,干脆写点真的,由妓女的角度来看她们的实际生活。她显然颇感兴趣。他对她说,何不善用这种兴趣?何不跟随它的指引,何不试两个月妓女的全套生涯,看看结果如何。她把这提议当成玩笑。饭后他送她回家,没有任何挑逗,而且对她的性暗示装聋作哑。

    其后一个星期,她无法把他的建议抛到脑后。她自己的生活似乎一无是处。她的恋情已经枯竭,有时她想,自己还跟情人同居只是因为不想花钱另租公寓。她的事业停滞不前,毫无起色,挣的钱也入不敷出。

    “还有书,”她说“书突然变得极为重要。莫泊桑从停尸间弄来人肉品尝,目的是要准确描述它的味道。难道我就不能花一个月时间体验妓女生涯,好写一本关于这一主题的好书?”

    她接受钱斯的提议后,一切便被安排妥当。

    钱斯帮她搬出西九十四街的公寓,把她安置在目前的住处。他带她出游,展示她,和她上床。在床上,他指导她该怎样做,她也觉得这是爽心快事。她体验过的男人在这方面都沉默寡言,只期望她领会他们的意图。

    她说,就连嫖客也不会直接说出他们的要求。

    前几个星期她仍认为自己只是为写书搜集资料。每回嫖客走后,她都记些笔记,写下自己感受。她还写日记,把自己和她所做的事区分开来,新闻工作者的客观身份对她而言就像唐娜的诗词和弗兰的大麻一样。当她逐渐意识到卖身就是目的而非手段时,她几乎精神崩溃。

    她以前从未想过自杀,但当时整整一个星期她都在边缘徘徊。最后她终于度过难关。妓女生涯并不表示她就得给自己贴上妓女标签。这不过是她生命中一个短暂的阶段。书虽然只是她当初进入这行的借口,但也许有一天她真的会去写书。所以没关系,她每天过得很愉快,只是想到要永远过这种生活时才会感到心里不安。但那不会发生。等时机成熟,她会轻松脱身,就像她入行时那样。

    “这就是我能保持特别冷静的原因,马修。我不是妓女,我只是暂时扮演妓女的角色。你知道,这两年的日子原本可能更糟。”

    “我想是吧。”

    “空闲很多,也有不少动物性满足。我看了很多书,也去看电影,逛博物馆,而且钱斯喜欢带我听音乐会。你知道瞎子摸象的故事?有人抓到尾巴以为大象像蛇,另一个摸到象身以为它像墙。”

    “怎么?”

    “我觉得钱斯就是大象,而跟着他的女孩都是瞎子。我们每人看到的都只是他的一面。”

    “而且你们房中都有一些非洲雕刻。”

    她的雕像大约三十寸高,是个一手握着一把枝条的小人。他的脸和手是用红蓝两色珠子串成,身体其它部位则镶满贝壳。

    “我的守房神,”她说“是来自喀麦隆的巴统祖先雕像。是玛瑙贝做成的。全世界的原始社会都把玛瑙贝当货币,是部落世界的瑞士法郎。你看它的形状像什么?”

    我靠近仔细端详。

    “像女性生殖器,”她说“所以男人才会自然而然地把它当做交易媒介。你还要些奶酪吗?”

    “不,谢了。”

    “再来一杯可乐?”

    “不用。”

    “好吧,”她说“如果还想知道点别的什么,跟我说一声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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