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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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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连夜派人给我送二百车麦草来吧。”老爷子哼哼道。“哈!你真是大懒支小懒。我让你修路,你派我去拉麦草。你畜牧分场的干草呢?先用来铺铺路,首长又带不走。过后搂一搂堆起来,不照样喂牲口吗?”政委说道。“我的政委,牲口不吃那草。垫完路就全糟蹋了。”老爷子叫道。“那你先用上。以后我再给你解决。”“政委同志,咱们打过恁些交道了。您说以后解决,结果以后没给解决的事何止一回二回?您就可怜可怜我那些牲口吧”“老吕,你这是又咋的了?在这紧要关头跟我戗戗!要只是我李凤林明天过你们那坎儿去老风口,那话还不好说?你知道明天去老风口的是谁们吗?”政委严肃起来。老爷子叹了口气,应道:“好吧。我吕培俭尽力而为!”这一天,谢平也去修路了。那大从五号圈回来,他没去找分场长,也没去找赵队长。反正吃罢饭我就跟着干活。反正我没闲着。你咋着不了我!反正,说死了我也不去那狼窝里跟那“人狼”一块过了。那是人吗?他暗想。

    赵长泰由渭贞扶着,上干沟边的小屋来看过他。他问赵队长:“你们就这么来惩治我!”

    ‘你要学会在各种环境下生活。如果你今后还真的想为桑那高地。为中国做点事情的话“赵队长说道,”你就得学会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能对付得了各种各样的人“

    “我现在什么也不想了!我当初就不该离开上海的!”谢平对着赵长泰吼道。

    “窝囊废!上海就恁干净?!”赵队长突然也吼了起来。尔后,便大口大口地喘,上不来气,只好一手支住窗台,佝下那薄板似脆弱的脊背,一手不住地揉搓完全给憋住的胸膛。渭贞嫂忙去虚开点门缝,让透进些风来。谢平慌得索性一拳捅破了糊窗户的塑料纸,让新鲜空气照直对着赵队长吹。

    “这样他要感冒的!”渭贞嫂又赶紧脱下自己的棉袄把窗洞堵上。

    “你你你怎么到今天今天还不明白我们呢”赵队长颤栗地叫道。那叫声里所蕴含的一个老兵的全部的失望,让谢平深深一震,终于没有力气再在赵队长跟前支撑住自己,便带着无处倾吐的委屈、怨恨、懊恼、怅惘,蹲在墙根前抱住脑壳,紧咬住牙盘,欧欧地呜咽起来。

    这一天,也给子女校分了五百米的任务。当然停课。中午都没回家。大食堂负责给送饭。于书田开着“尤特”车。老爷子坐在车上,来回指挥调度,捎带送水。中午,戈壁滩上热到五十一二度c在太阳光下一站,觉得那天空蓝得发黑。地下全冒火。脸上烫起疤。下午三点。淡见三向老爷子报告,子女校有两个男孩发莎,顶不住了。“他们还剩下多少?”老爷子问。“除了垫的,没垫的就算是不该垫的了,让孩子们走吧。小车就偏恁怕颠?”淡见三也看不过去了。“你说得轻巧!那些女娃娃呢?”老爷子想着他的桂荣哩。“女娃这会儿还行。再一会儿,你就准备担架队吧!”淡见三威胁道。他知道老爷子心疼桂荣。果不其然,老爷子犹豫了一下:“娃娃们撤。把二贵媳妇编到别的组里去,跟大人一块儿撤。”“她她刚才跟我说,她来例假了得回去”“不下水,怕啥哩?”“她没带纸”

    “她怎么啥都跟你说?你跟我搞什么名堂?!”老爷子眯细了眼,盯定淡见三,撅起满是细小纹沟的上嘴唇,追问道。“我是卫生员吗。”“你还管到人家裤裆里去?!让她找别的娘们想法子。这时候,谁也不能撤!这跟打仗一样,垮一个就垮一片。”他心里焦急。首长的车队很快要过来了。可还有百分之二十的路面上的坑没得手去填。待了会儿,他回头来关照淡见三:“我有件棉背心撂在书田的驾驶楼里了。那背心是新做的。絮的新棉花。去扯一团,给那女人。别告诉她这棉花是哪来的。呸!”他远远地啐了一口唾沫。

    四点钟光景。车队远远地来了。一共九辆。七辆清一色的北京吉普。一辆“黑吉姆”一辆总场的老式美式吉普。它们先是拉开距离,在大戈壁上空掀起一道弯的黄士风。那风翻滚、扩散、弥漫,紧随车队不舍。犹如变态的黄魔。老爷子赶紧挥动铁锹,在路面上来回跑动,嘶哑地催促道:“快!快!都集中到大坑边上跑步前进”

    车队在分场部停住了。会计徐到里在那儿接待。车里下来一些脖梗于上挂着望远镜的人。从车后座上抽出几把用布条扎的掸帚分发给几位老人,周身上下拍打。拧开密封杯盖,喝两口,过了过嘴,吐掉,再细细地喝一口润润喉。他们知道骆驼圈子的水喝不得,碱重,都在车里带着暖瓶,用保险圈固定在驾驶座旁边。有人摁开军用皮背包上发亮的铜卡扣,展开地图。那几位端着密封杯的老人便慢慢走到地图跟前。这时,总场那辆美式吉普照直先开过来。打前站。老爷子整整军容风纪,跑步迎上去。于晒了一天,他嘴唇卜已经脱皮起庖。

    车前座上坐的是政委。他未等车停稳,急问:‘前边怎么样了?“老爷子喘着气答道:”还有一点“”还有_点?“政委吃惊,”什么叫’还有一点‘?到底还有多少?!“”百分之二十,或者百分之三十。“老爷子宁可多说一点。风纪扣开了。他又把它扣上。

    “或者?还有个‘或者’?!”政委简直不知怎么说这个“老兵油子”才好。他那清秀的上宽下窄的白脸一下由红变紫。“砰”地一声用力撞上车门。人造革的车棚布上的黄土,便籁籁地往下落c政委立刻吩咐司机启动,上前去看看路况。老爷子也立马爬上“尤特”跟在吉普的后头。尤特自然赶不上吉普。政委。乙又急。让司机加码,快开。不一会儿“尤特”便远远地落在了后头。

    政委的车开到四号圈跟前,发现有一截路面被从四号圈漫过来的水淹了。四号圈引水给羊洗药浴。从分场部渠道上扒开口子后,人就被叫去修路了。这一天浑干,把这档事给忘了。四号圈前这一截路,原先还是最平整的路。谁也没想上这达来瞅瞅。水到四号圈,把不大点浴坑灌满,便肆无忌惮地漫散开,一直往低洼的路面上来。足淹了有二十来米长一截后,又越了过去,朝路西戈壁上散去。司机以为戈壁滩上全是沙石子路,见水不黏。一加马力想冲过去。没想这截是黄土加细沙,经水便成糖稀。车子一进去,换上前后加力挡,四个轮子也只是在泥塘里空转,把那稀稠的泥浆甩得满车身全是。司机也恼火透了。

    “熄火!”政委脸上也溅着了泥浆点子。他掏出绢白手帕擦,火冒三丈,回过头来对坐在车后的武装股参谋嚷道:“去给我把吕培俭叫来。要他带人跑步来见我!”张参谋在陷车地点后身的六百米处,遇到正急着往前赶的“老尤特”老爷子立即叫于书田开着车到后边装来十五个男劳力。于书田说:“分场长,上车吧。”老爷子却冲着于书田吼道:“你没听见政委的命令是跑步去吗?”

    这六百米,要是在十年前,老爷子全不在乎。而今,他已是四十开外朝五十去的人了,又毒晒了一天。跑到时,他大张着嘴,出不来气。脸色刷白。政委又铁板着脸,在车上张圆了好看的杏眼,训道:“吕培俭,你对场里有意见,也不能搞这一手嘛!当了这么多年兵,责任心到哪儿去了?”老爷子一直挺直地站着。他身后十五个整劳力中,足有十一个是新生员。政委当着恁些新生员的面熊他,这叫老爷子实在忍受不了了。他的头一下垂耷了下来。干热的风吹乱了他满头灰发。双手在身前紧紧抓着破旧的军帽。身子便怎么也制止不住地一阵接一阵地颤栗起来。

    “前边还有被淹的路面没有?”政委追问。

    “没有了”他声音哆嗦。

    “大声点。”

    “没有了。”他挺起胸脯答道。

    “保证没有?”

    “保证没有。”

    “我叫你用麦草垫,你偏不用!”

    “报告政委同志,骆驼圈子不种麦,故而没有麦草。仅有的于草,都是花大价钱向附近老乡公社买的。又从那不近的草场上往回拉。这些草得留到冬天,是牲口的救命草”老爷子用最大的控制力克制着自己。这使他的声音发干发涩。音量也越发低了。

    “我让你先用上,以后我给你解决。你偏不听话!”

    “政委同志,这些回头再说吧。您说眼下咋办”老爷子觉得快控制不住自己了。

    “回头!回头也要有人肯听才行!对牛弹琴行吗?!”

    老爷子的身子摇晃起来。他的脸色由灰转白,由白转青。他的牙关由于咬得过分的紧,而使他整个窄长的脸相变了形,向一半边扭去。他的背兀然拱了起来。随即,胳膊弯曲了。腰弯曲了。腿弯曲了,并哆嗦了。他似乎像一只要向前扑去的狗罐,只差呲出尖亮的牙齿来了。他竭力使自己不抬头,不去看政委。他竭力使自己不再开口。这个训练有素的老军人,此刻却那么困难地在向自己整个的生命意识宣战。他从来没想到,在这个世界上,最难战胜的竟会是他自己他多么想看看政委此刻的神情,多么想回驳他一句:‘您知道我们的一位女教员裤裆里流着血我都没准许她走!“他多么想跳起来吼一声:”你他妈的不也跟我一样才是个四七年的兵吗?“但他没有。经验、素质、纪律、意志还有那样一种在长期的战斗集体中生活所养成的对上级的本能的尊重、服从使他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终于战胜了自己。”还呆着干啥?脱鞋!“他回头对那十五个吓傻了的人喊道。自己却忘了脱,连鞋带袜,率先向泥塘中央走去。

    九辆车。他带着这十五人,其中十一个新生员,把这九辆车,一辆又一辆地抬过了这二十来米长的淹透了的路段

    第二天。全分场休息了一天。跟死了一般。一整天鸦雀无声。没几根烟囱管肯冒烟。到晚上,老爷子把谢平叫到家里,闷闷不乐,坐在白皮木圈椅里,捧着一只小桶似的白搪瓷大茶缸,问谢平:“你要真觉得自己没那本事治服撅里乔那老混蛋,那就还回子女校吧”说话时赵队长也在场。他俩在下陆战棋。

    谢平在门口小马扎上闷头坐了好大一会儿。尔后,当着他俩的面,脱下褂子,脱下汗背心,袒露出脊背上、胳膊上左一道右一道黑紫。深红的伤痕条。

    “我的天!”渭贞嫂和老爷子的老伴(谢平叫她大婶的)异口同声叫道。

    昨天谢平干到后来,褂子被汗渍透,又晒硬,跟个盐块做的搓板似的,蹭得背上的伤口实在疼得受不了,爬到于书田的驾驶楼里去歇了一会儿,跟着车跑来跑去。后来的事,他全看到了。二贵媳妇捂着小肚子,半蹲在路边向淡见三哭诉政委训斥老爷子,老爷子眼睛里差一点迸出血来老头儿又怎么强忍住,带着人抬那

    九辆车他全看到了。抬车的时候,他也跳进泥塘去了,紧挨着老爷子,想让老头省点劲从那以后,谢平深深地感到自己确实是个“窝囊废”:多么会委屈。多么会叫苦。多么会撒娇。多么会冲动。真他妈的整个一只嫩羊羔娃!看看人家老爷子,看看人家赵队长。就是那混球的撅里乔也有得在他跟前拍胸脯的:我一个人在戈壁滩上能活得自在,你行吗?生活对于每一个有追求、有向往、有愿望的人,每一步几乎都是艰难的。因为他们既不肯屈服于也不肯满足于现状。要不断地突破。否则,活跟不活,喘气跟不喘气还有啥两样?我走这一万里路,真的是因为在上海没饭吃了,来混日子的?现在生活已经显示,它的艰难远不止是吃苞谷馍,住地窝子自己应该有信心去迎接所有更高一档“艰难”的挑战!那么,我首先得学会,不管在什么样的环境里都能存活得住,能对付得了任何一种人。我要咽得下山羊奶煮的面条,我要会用最原始的工具去修理那最原始的牛车轮子。我要学会同时能赶三辆马车。学会在需要低头的时候低头。在需要咬牙的时候咬牙。但决不让任何外力压弯了自己的脊梁骨。我要学会让撅里乔那样的人怕我,让韩天有那样的人尊敬我,让赵队长老爷子对我充满希望,让生活在我周围的人都感到不能没有我仅仅是开始——虽然我已经跌得眼青鼻肿。

    我还有整整五十年。早着呢。

    他长长舒出一口气来,对老爷子和赵队长说:“我要回五号圈去了。”他平静地站起,穿好衣服,对他们说:“有朝一日,你们要听人说,我也在那条‘瘸狼’身上漂漂亮亮地画上了这一道紫一道青一道红一道黑的花纹时,别大惊小怪。也别来管我们的事,这,就算你们两位长辈帮了我最大的忙。”

    说完,他扣上衣服向五号圈走去。

    太阳很亮。戈壁很静。天很蓝。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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