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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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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好,来这里看我!今天晚上我要好好地招待你。”

    “谢谢,”我说“你今天气色不好。”

    “是么?嗯,我们别谈这些。我现在是个独身者,你知道吧!”

    “是的。”他眼睛望着旁边。

    “你没有关于盖特露德的任何消?”

    “没有什么特别情况。她还总有点儿神经衰弱,晚上睡不好——”

    “噢,这没关系!她在你们身边会安然无恙的。”

    他站起身,在房间里走着。他好似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审视地凝视着我,但当他走到我面前时,又露出怀疑的神色。

    接着他笑了笑,却没有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绿蒂又来过这里了,”他重新拾起话头说道。

    “绿蒂?”

    “是的,就是当年去过你家、控诉过我的绿蒂。她在这里,已经结婚了,看来她对我还有兴趣。她到过这里,是一次正式访问。”

    他又狡猾地凝视我,然后笑了,因为他看见我被吓住了。

    “你接待她了?”我犹豫地问。

    “噢,这是你对我的估计!但是,没有,我让她走了。啊,请你原谅,我讲了这些蠢事。我累得要死,可是今晚又要演出。如

    果你不介意,我就到那边去睡一个小时。”

    “好的,海因利希,你去休息、吧,我想到城里去转一转。你能代我雇一辆车来吗?”

    我不想继续待在屋里当哑巴,呆呆地听着树林里的风声。我来到城里,毫无目的地漫步在慕尼黑的古代绘画陈列馆。我在灰黯的光线下欣赏着那些古老的绘画,才看了半小时,陈列馆就关门了,我别无他法,只好到一家咖啡馆去看报纸,坐在那里透过大玻璃窗凝望雨中的街道。我下定决心要不惜一切代价打破这种冷淡,我要真诚坦率地和海因利希彻底谈一谈。

    但是当我回家时却见他笑嘻嘻的,情绪非常好。

    “我只是睡眠不足,”他愉快地说。“现在我又神清气爽了。你必须给我演奏些作品,行不行?倘若你愿意的话,就演奏那首婚礼序曲。”

    他的情绪改变得如此迅速,使我又惊又喜,我按他的意思做了,演奏完音乐之后,他又同从前一样以幽默讽刺的语气讲了许多趣闻,他口才横溢,又重新完全赢得了我的心。我不禁想起我们初交时的光景。晚上我们又一起出门时,我不由自主地问道。“你现在不养狗了?”

    “不养了。——盖特露德不喜欢养狗。”

    我们沉默无语地来到剧院。我向乐队指挥问了好,他让我在一个指定的座位上坐下。我又听见了那非常熟悉的音乐,但是一切都和上次完全不同。我一个人坐在包厢里,盖特露德不在了,在台上表演和歌唱的也就好象换了一个人。他唱得感情奔放.很有力量,观众似乎很喜欢他演这个角色,一开始场上的气氛就很活跃。我却觉得他热情得过火,声音也太高,简直过于粗野。第一次幕间休息时我下去找他。他又坐在他那间小屋里喝香槟酒,我们交谈了几句话,我见他的眼神象一个喝醉酒的人似的恍惚不定。后来当莫特换衣服时,我便去看乐队指挥。

    “请您告诉我,莫特是否病了?”我请求他说:“我觉得他全靠香槟酒在支撑自己。您知道么,我是他的朋友。”

    那个人怀疑地注视着我。

    “他是否生病,这我不知道。不过他是在自己糟蹋自己,这一点我是很清楚的。他经常几乎喝醉了才登台,倘若他有一回不喝酒,他就演得很糟,唱得就更不行了。过去他常常在上场前喝一杯,而现在非喝整整一瓶不可。如果你能劝劝他一大概也不会有什么效果。这个莫特硬是要自己糟蹋自己。”

    莫特把我带到附近一家饭馆去进晚餐。他又象中午时那样无精打采、难以亲近了,他毫无节制地大喝红葡萄酒,否则他就不能睡觉。看来他愿意为自己的疲劳和瞌睡付出一切代价,好似除此之外并无其他更重要的事情了。

    马车驶到中途时他清醒了片刻,笑着朝我嚷道:“啊:年轻人,若不是我在这里,你的歌剧就要搁浅罗,这个角色除我之外没有别的人能够唱好。”

    第二天上午他起得很晚,起床后仍然很疲乏,神志委靡,眼睛模糊,脸色灰白。早餐后我便开始规劝他。

    “你是在作践自己,”我既难过又气愤地说。“你用香按酒振作自己,将来必然会自食恶果。我能理解你为什么这样。要是你没有太太,我也就不来向你噜苏这些。你有责任让自己的身心都保持纯洁和勇敢。”

    “是吗?”他微微一笑,似乎我的激动使他感到有趣。“那么她对我有什么责任呢?她的行为是勇敢的吗?她去和父亲住在一起而让我孤苦伶什。为什么我要振作精神,而她就可以不这么做呢?大家都已经知道,我和她之间已经什么都不存在了,这一点你也知道。再说,我还要唱歌,给人们充当五角,这却不是从空虚和厌恶中产生的,这是我从一切美好的东西、大部分是从艺术中得来的。”

    “尽管如此,你必须再重新开始,莫特!倘若你还想得到幸福的话!当然你这样做会很艰苦的。要是你觉得演唱太多了,那么就去休假吧,越早去越好;你并不缺钱用,完全不必为了赚钱而演出。到山上去,或者到海滨去,到哪儿去都行,你会恢复健康的!别再愚蠢地酗酒啦!这不仅是愚蠢,而且还是怯懦,这一点你自己也知道得很清楚。”

    他只是淡然一笑。“好吧!”他冷淡地说。“那么你也可以去试一试,你去跳一次华尔兹舞吧!请你相信。会对你有好处的!不要老是只想到你那倒霉的腿,这只不过是想象罢了!”

    “住口!”我气得叫嚷道。“你完全懂得这是两码事。只要我办得到,我极愿意跳舞,可是我办不到。而你只要振作精神使能做到一切,你会变得很明智的。无论如何你首先得把酒戒掉。”

    “无论如何!亲爱的柯恩,你简直使我发笑。我不可能改变,要我戒酒比要你跳舞更难。喝酒才让我多少还保留了一点生活情趣,你懂不懂?一个酗酒的人只有当他进了救世军或者在别的什么地方找到了更能改善自己生活和更为长久地满足自己需要的东西,才会放弃饮酒。而对我来说,只有女人才能做到这点。自从我有了自己的太太——可她又离开了我——我从没有接受任何别的女人,于是我”

    “她并没有离开你啊!她会回来的。她只是生了病需要休养而已。”

    “我懂,你说的也正是她自己想说的。可是她并没有回来。倘若一艘船只即将沉没,老鼠总是首先逃离的。它们当然并未知道船只即将破裂。它们只是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于是就跑开了,当然想得倒还挺美的,觉得自己很快就会回来。”

    “好了,快别这么说!你过去往往对生活持怀疑态度,这不是早就过去了吗?”

    “是的。是早就过去了,因为我找到了一种安慰或者说是一种令我麻醉的东西。一度是女人,一度是朋友——是的,你也曾为我效劳!还有一度是音乐或者是剧场中的鼓掌声。现在呢,所有这一切东西都已不再能令我快乐,于是我就喝上了酒。目前我不先喝几杯就不能演唱。不先喝几杯也就不能够思想,不能说话和生活,简直是不能够忍受。我干脆告诉你一你千万别对我说教,这才是最好的做法。十二年前也有过类似的情况。也有一个人不放松我,为了一个姑娘的事不断教训我。他出于偶然成了我最好的朋友——”

    “后来呢?”

    “后来他迫使我不得不扔开他,于是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朋友,直到你出现为止。”

    “我明白了。”

    “行了?”他温和地说。“现在你面临选择。我可得告诉你,倘若你现在也离我而去,那就太不够朋友了。我很喜欢你,而你呢,我考虑到你也很需要有快乐的。”

    “果真如此的话,又怎么样呢?”

    “你瞧,你很喜欢我的太太——或者至少过去曾经喜欢过,我也很喜欢她,甚至喜欢极了。今天晚上让我们——只有你和我——为她的荣誉庆祝一番吧。另外,这里还有一个来由。我曾让人为她画像,今年春天她经常去那画家的家里,我也常常陪她一起去。这幅画快要完工时,她正好出门旅行。那个画家希望她再去坐一回,可是我却等得不耐烦了,就要求把画像照目前的样子定稿。这已是一星期以前的事了,如今画像已经配好镜框,从昨天起就放在房间里了。我本来马上就可以带你去看的,不过我想还是先庆祝一下更好。当然不来一点香棋酒是不行的,我怎能得到满足呢!你觉得合适吗?”

    我觉得在他的玩笑话后面掩藏着一种感触,甚而是眼泪,因而尽管心里并不愿意,却同意了他的建议。我们准备好了为他太太举行的庆祝晚会,他看来已完全失去她,就象我过去失去她一样。

    “你还记得她的花吗?”他问我。“我不懂花,不知道它们都叫什么名字。她一直很喜欢那种白花和黄花,也喜欢红色的。你一点儿也不知道?”

    “嗯,我知道一点的。干什么呢?”

    “你得去买花。你去叫一辆车来,我也得进城去一次。我们要做得好象她就在这里一样。”

    后来他又想起了一些事情,使我感到他何等深刻而又持续地思念着盖特露德。这种迹象令我又悲又喜。为了她,他不再养狗,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着,而过去他绝不会长时间的没有妇女。他定制了她的画像,他让我为她采购鲜花!于是我似乎看到他揭下了假面具,看见在他那自私冷酷的外表下隐藏着一张儿童的脸容。

    “不过,”我表示了不同意见“我们还是现在去看画像好,或者中午去看也行。画像在自天光线下看效果较好。”

    “什么话,就是明天也有充分时间让你细看的。希望这是一幅好画,不过归根结底对我们来说,无论画像好坏全都一样,我们想看的仅只是她本人。”

    饭后我们坐车进城去采购,首先是买花,买了一大把菊花,一篮玫瑰花和几枝白色的丁香花。买花的时候他又忽然想到要给r城的盖特露德寄一大盒花去。

    “这可得挑特别漂亮的花,”他沉思着说。“我知道盖特露德爱花。我也喜欢花,只是不会细心侍候它们。倘若太太不在,我身边总是杂乱无章,叫人感到不舒服。”

    晚上我看见新画像蒙着一块绸子陈列在音乐室里。我们为了庆祝而畅饮一通,莫特首先急于要听我那首婚礼序曲。我演奏完毕后,他揭开画上的罩于,我们默默无言地在画像前伫立了片刻。这是一帧全身像。画像上的盖特露德穿着一身白色的夏装,她一双清澈的眼睛信任地望着我们,过了相当一段时间后,我们两人才互相注视着向对方伸出手来。莫特斟满了两杯红葡萄酒,向画像点头致意,我们就一起为她干杯,两个人心里都想到了她。然后他小心翼翼把画像夹在胳膊底下,走出了音乐室。

    我请他随便唱一支歌,他却不愿意。

    他微笑着对我说:“你还记得当年在我结婚前我们三人坐在一起度过的那个夜晚的情景么?现在我又成了单身汉,让我们再一起来痛饮一杯,再高兴高兴吧。你的台塞尔也应该在座的,他比你我更懂得享受快乐。你回家后请好好替我向他间好。他不可能了解我的痛苦,但是尽管如此——”

    他象往常一样珍惜自己的美好时刻,又开始以有节制的谨慎态度愉快地谈起话来,提醒我回忆往事,我很惊讶,因为所有的事,连那些极细微、极偶然、我认为他早已忘得干干净净的事,却仍然牢固地盘踞在他的记忆里。就连那个最初相聚的夜晚,我和他,玛丽昂,克朗采,还有其他一些人共度的晚会,甚至连我们当时的争吵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他就是不谈盖特露德;他始终没有提及自从盖特露德进入我们之间后的那个时期,我很喜欢他这样。

    我为这个没有预料到的美好时刻感到高兴,听任他放怀畅饮,不加劝阻。我明白,这种心情在他是何等罕有,何等宝贵,难得有这种心情,美酒当然不可少。我也明白他这种心情不可能维持长久,到明天他又会变得厌烦、变得不可亲近;此刻我倾听着他那些聪明的、深思熟虑的言论,即或是矛盾百出,但仍然在我心里引起了一种温暖的、近似快活的心情。他一边说着,一边向我投来他只是在这种时刻才有的可爱的目光,好似一个刚从甜梦中觉醒的人的目光。

    当他一度沉默下来,思虑着什么的时候,我便开始向他叙述我那位通神论者关于孤独者的病态的言论。

    “是么?”他愉快地问“你真的相信么?你大概也有点儿想成为通神论者吧。”

    “为什么不行呢?其实里面很有点道理的。”

    “当然。聪明的贤哲们总是随时随刻在求证,证实世间万物只是幻想而已。你知道吗,我过去常常读这类书籍的,我可以告诉你,其中一无所有,绝对的一无所有。这类哲学家所写的一切只是一种游戏而已,也许他们自己以此来获取安慰。有一个人发明了个人主义,因为他不愿自己的同时代人受苦,而另一个人发明了社会主义,因为他单独一个人不能忍受。人们可以说,孤独感是一种病态,此外便别无可说的了。梦游也是一种疾病,有一个小伙子梦游时真的站到了屋顶的檐沟里,有人朝他喊叫,他便摔下去折断了头颈。”

    “嗯,情况还是不一样的。”

    “悉听尊便,我不想争辩。我只是想,智慧对人们并无用处。世上只存在两种智慧,而在这两种智慧之间的东西全都是空谈。”

    “你说的这两种智慧是什么呢?”

    “嗯,正如佛教徒和基督教徒所说的,这个世界既丑恶又贫瘠。因此人们必须在肉体上清苦修行,放弃一切享受,我相信人们由此便能获得完全的满足。禁欲主义者并不象人们设想的那样,过着极艰苦的生活。也许,这个世界和人们的生活本来是又美好又合理的,因而人们只要参与生活,然后再静静地死去就行,因为他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你自己又相信什么呢?”

    “不必要问这个问题。大多数人是两者都相信,就象相信天气一样,他们是健康的,不管他们口袋里有钱还是没有钱。而他们真正相信的是生活不过尔尔。这一点我也有同感、我真正相信的是佛,而生活是毫无价值的。但是我仍然生活着,还要使我的感官舒适,好象这是重要任务似的。而这仅仅是让人愉快而已!”

    我们谈完话后,时间还不晚。我们穿过亮着一盏孤零零电灯的邻室时,莫特拉住我的胳膊要我停一下,他开亮了所有的电灯,揭下靠在墙边的盖特露德画像上的绸罩子。我们又朝这张可爱的脸孔注视了片刻,然后他蒙上罩子,熄了电灯。他陪我到了卧室,将几本杂志放在我桌上,供我随意翻阅。然后向我伸出手来握别,轻声道:“晚安,亲爱的!”

    我上了床,半小时里一直没有睡着,脑子里只是想着他。他如此真切地记得我们友谊中的一切细微的情节,使我又感动又惭愧。他对自己所爱朋友的感情之深挚远远超过我所想象的,然而要他表达友谊却是很困难的事。

    后来我睡着了,睡梦中一忽儿梦见莫特,一忽儿梦见上演我的歌剧,一忽儿又梦见洛埃先生。我醒来时,天还没有亮。我是在我那一无所获的梦中被吓醒的,看见窗子四周迷迷蒙蒙泛着白色,感到有一种痛苦压迫着心头,我从床上坐直身子,想让自己的头脑完全清醒过来。

    这时有人在急促而猛力地敲我的房门,我猛然跳起打开房门,外面很冷,我也没来得及点灯。门外站着那个仆人,只穿着内衣,惊慌地呆呆瞪视着我,眼睛里充满了恐惧的神色。

    “请您来一下!”他急促地喘息着说。“请您来一下!发生了不幸的事。”

    我只来得及穿上挂在一边的睡袍,就匆忙跟着那个年轻人跑下了楼梯。他打开房门,退后几步让我进去。房间里一张小小的藤桌上有一盏灯,点着三支粗蜡烛,照亮了旁边一张凌乱的床铺,我的朋友莫特脸朝下趴在床上。

    “我们得把他翻过来,”我轻声说。

    那个仆人犹犹豫豫的不敢走近。

    “医生马上就来了,”他结结巴巴地说。

    但是我逼着他和我一起把躺着的人翻了过来,我看看我那朋友的脸已经灰白而变了形,衬衫胸前全是鲜血,当我们让他平躺下去重新盖上被于时,他的嘴唇极轻微地动了一下,双目已经黯然无光了。

    仆人开始急促地讲述什么,但是我什么也不想知道。医生到达时,莫特已经死了。清晨我给依姆多先生发了电报,又立即回到这座寂静的房子里,坐在死人的床边,倾听窗外从树林间刮过的风声,直到这时我才确切地知道自己曾何等喜爱这个可怜的人。我不能为他惋惜,因为他的死比他活着更为轻松。

    黄昏时我站在车站月台上,看见依姆多先生走下火车,身后跟着一位身着黑色丧服的高个儿妇女,我把他们带到死者旁边,莫特已穿戴整齐入殓了,安眠在他昨天买回的鲜花中间,这时,盖特露德弯下身于吻他那苍白的嘴唇。

    当我们站在墓穴边时,我看见一个满面泪痕的高大美丽的女人,手里捧着玫瑰花孤零零站在一边,我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原来是绿蒂。她向我点点头,我报以一笑。盖特露德却没有哭泣,她的脸消瘦苍白,眼睛机灵地注视着周围,神情严肃地迎着在风中飘洒的蒙蒙细雨,恰象是一棵深深地植根于泥土中的挺直的小树。但是这一切仅只是自卫而已,两天后,当她回到家里,打开恰巧在这期间寄到的莫特给她的花金时,她支持不住了,倒下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大家都没有看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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