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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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涓生喃喃说“子君,我决定同你离婚。”

    我如遭晴天霹雳,退后两步,跌坐在沙发里。

    我的内心乱成一片,一点情绪都整理不出来,并不懂得说话,也不晓得是否应当发脾气,我只是干瞪着涓生。

    棒了很久,我告诉自己,恶梦,我在做恶梦,一向驯良,对我言听计从的涓生,不会做伤害我的事情,这不是真的。

    涓生走过来,扶住我的双肩。他张开口来,我听得清清楚楚,他说:“子君,我已找好了律师,从今天起,我们正式分居,我已经收拾好,我要搬出去住了。”

    我接不上气,茫然问:“你搬出去?你要搬到哪里去?”

    “我搬到‘她’家里去。”

    “‘她’是谁?”

    涓生讶然“你不知道?你觉不知道我外头有人?”

    “你外头有人?”我如被他当胸击中一拳。

    涓生说:“天呀,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连安儿都知道,这孩子没跟我说话有两三个月了,你竟然不晓得?我一直以为你是装的。”

    我渐渐觉得很疼,像一只无形的手在拍我的心,我缓缓知道事情的真相,涓生外面有了女人也许不止短时间了全世界人都知道一独独我蒙在鼓里连十二岁的女儿都晓得涓生要与我离婚

    我狂叫了一声,用手掩着耳朵,叫了一声又一声。

    涓生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他一声不响地走进房内,出来的时候,他提着一只衣箱。

    “你到哪里去?”我颤声问“你不能走。”

    涓生放下衣箱“子君,你冷静点,这件事我考虑良久,我不能再与你共同生活,我不会亏待你,明天再与你详谈。”他说这番话像背书般流利。

    “天呀。”我叫“这只皮箱是我们蜜月时用的,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

    “妈妈,让他走。”

    我转头,看见安儿站在我身后。

    “爸爸,你的话已经说完,你可以走了。”安儿坚定地面对她父亲“何必等着看妈妈失态?”

    涓生对于安儿有点忌惮,他低声问:“你不恨爸爸吧,安儿?”

    安儿顶撞他“我恨不很你,你还关心吗?你走吧,我会照顾妈妈的。”

    涓生咬咬牙,一转身开门出去了。

    阿萍与美姬手足无措地站在我们面前,脸色像是世界末日来临似的。

    安儿沉下脸对她们说:“你们快去做事,萍姐,倒杯热茶给太太。”

    我跟自己说:“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脑袋一片混沌,我顺手抓住了安儿的手,当安儿像浮泡似的。

    我无助地抬起头看安儿,她澄清的眼睛漠无表情,薄嘴唇紧紧地抿着。

    我无力地说:“安儿,你爸爸疯了,去把奶奶找来,快,找奶奶来。”

    阿萍斟来了热茶,被我用手一隔,一杯茶顿时倒翻在地。

    “妈妈,你静静,找奶奶来是没有用的,爸爸不要你了。”安儿冷冰冰地说。

    他不要我了?我呆呆地想:这怎么可能呢?去年结婚十二周年日,他才跟我说:“子君,我爱你,即使要我重新追求你,我也是愿意的。”

    我的手瑟瑟发抖,他不要我了?怎么可能呢,他多年来没有一点坏迹

    阿萍又倒出茶来,我就安儿手喝了一口。

    安儿问我:“我找晶姨来好不好?”

    我点点头:“好,你找她来陪我。”

    安儿去了打电话,我定定神。

    他外头有人?谁?连安儿都知道?到底是谁?

    安儿过来说:“晶姨说她马上来。”

    我问:“安儿,你爸爸的女朋友是准?”

    安儿撇撤嘴“是冷家清的母亲。”

    “谁是冷家清?”

    “我的同学冷家清,去年圣诞节舞会我扮仙子,她扮魔鬼的那个。”

    我缓缓记忆起来“冷家清的母亲不是电影明星吗?叫”

    “辜玲玲。”安儿恨恨地说“不要脸,见了爸爸就缠住他乱说话。”

    “电影明星?”我喃喃地说“她抢了我的丈夫?”

    可恨我对辜玲玲一点印象也没有,这些日子来我是怎么搞的?连丈夫有外遇也不知道。

    涓生的日常生活并没有不正常的地方。日间他在诊所工作八小时,晚间有时出诊,周末有时候到医院做手术,十多年了.我不能尾随他去行医,夫妻一向讲的是互相信任。

    我没有做错什么呀,家里大大小小的事从不要涓生担心,他只需拿家用回来,要什么有什么,买房子装修他从来没操过心,都由我来奔波,到外地旅行,飞机票行李一应由我负责,孩子找名校,他父母生日摆寿宴,也都由我策划,我做错了什么?

    到外头应酬,我愉快和善得很,并没有失礼于他,事实上每次去宴会回来,他总会说“子君,今天晚上最美丽的女人便是你。”我打扮得宜,操流利英语,也算是个标准太太,我做错了什么?我不懂。

    至于在家,我与涓生一向感情有交流,我亦是个大学生,他虽然是个医生,配他也有余,不至失礼,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毛病?

    我呆呆地从头想到尾,还是不明白,涓生挂牌出来行医,还是最近这三年的事,我跟他住在医院宿舍也足足住了十年,生活不算得豪华,身边总共只一个阿萍帮手,自己年轻,带着两个孩子,很难挨过一阵子,半夜起床喂奶自然不在话下,生安儿的时候,涓生当夜至,直到第二天才到医院来看我,阵痛时还不是一个人熬着。

    就算我现在有司机有佣人,事前也花过一片心血,也是我应该得到的,况且涓生现在也不是百万富翁,刚向银行贷款创业

    而他不要我了。

    他简简单单、清爽磊落地跟我说:“子君,我要同你离婚。”然后就收拾好皮篋行李,提起来,开门就走掉了。

    他搬去同她住。

    十多年的夫妻,恩爱情义,就此一笔勾销。

    这种事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看别人离离合合,习以为常,但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

    安儿推我一下“妈妈,你说话呀。”她的声音有点惊恐。

    我回过神来。我的女儿才十二岁,儿子才八岁,我以后的日子适应么,叫我怎么过?我如坠下无底深渊,身体飘飘荡荡,七魂三魄悠悠,无主孤魂似的空洞洞。

    忽然我想起,四点半了,平儿呢,他哪里去了?怎么没放学回来。

    “平儿呢?”我颤声问道。“平儿到奶奶家去玩。”安儿答道。

    “呵。”我应了一声。

    润生连女儿跟儿子都不要了。

    他多么疼这两个孩子,那时亲自替婴孩换尿布,他怎么会舍得骨肉分离。

    一切一切因素加在一起,涓生离开这个家庭是不可能的事,他不至于糊涂到这个地步。

    他只是吓我的,我得罪了他,约好了陪他吃午饭又跑去见唐晶,他生气了,故此来这么一招,一定是这样的。

    但随即连我自己也不相信有这样的事,只因我没陪他吃午饭?

    我慢慢明白过来,涓生变心了,我那好丈夫已经投入别人的怀抱,一切已经成过去,从此他再也不关心我的喜怒哀乐。他看不到遥远的眼泪。

    我的目光投向窗外,今天与昨天没有什么两样,是一个阳光普照的冬日。快圣诞了,但是南国的冬天往往只能加一件毛衣,令人啼笑皆非。

    今天我还兴致勃勃地出去吃饭聊天购物,回到家米,已经成了弃妇。

    太快了,涓生连一次警告也不给我,就算他不满我,也应该告诉一声,好让我改造。

    他竟说走就走,连地址电话都没留一个,如此戏剧化,提起箱子就跑掉。

    我罪不至此,他不能这样对我。

    彷徨慌张之后,跟着来的是愤怒了。

    我要与他说个明白,我不能死不瞑目。

    我“霍”地站起来。

    安儿跑去开门,是康晶来了。

    “什么事?安儿,”唐晶安慰她“别怕,有我一到,百病消散,你母亲最听我的。”

    “唐晶。”我悲苦地看着她。

    “子君,你怎么面如死灰?”她惊问“刚才不还是好好的?”

    “唐晶,涓生收拾行李走了,他决定与我离婚。”

    “你先坐下,”唐晶镇静地说“慢慢说。”她听了这消息丝毫不感意外。

    我瞪着她“是那个电影明星辜玲玲。”

    唐晶点点头。

    “你早知道了?”我绝望地问“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

    唐晶静静地说:“子君,真的几乎每人都知道,史涓生与辜玲玲早在一年前就认识,出双入对也不止大半年,怎么就你一人蒙在鼓里?”

    我如堕入冰窖里似的。

    “人人只当你心里明它,故意忍耐不出声,变本加厉地买最贵的衣料来发泄。老实说,润生跟我不止一次谈论过这问题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嗯?”我扭着唐晶不放“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唐品将我按在椅子里“以你这样的性格,早知也无用,一样的手足无措。”

    我怔怔地落下泪来。

    “我没有做错什么呀。”我说。

    唐晶叹口气,老实不客气地说:“错是一定有的,世上有几个人愿意认错呢?自然都是挑别人不对。”

    唐晶说:“跳探戈需要两个人,不见得全是史涓生的不是。”

    “你唐晶,你竟不帮”

    “我当然帮你,就是为了要帮你,所以才要你认清事实真相,你的生命长得很,没有人为离婚而死,你还要为将来的日子打算。”

    我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离婚?谁说我要离婚?不不,我决不离婚。”

    安儿含泪看着我。

    唐晶说:“安儿,你回房去,这里有我。”

    我哭道:“你们都是欺侮我的,我今年都三十三岁了,离了婚你叫我往哪里去?我无论如何不离婚。”

    我伏在唐晶的肩膀上痛哭起来。

    唐晶不出声,任由我哭。

    棒了很久很久,她说:“恐怕你不肯离婚,也没有用呢。”

    我抹干眼泪,天已经黑了。

    我问唐晶“涓生就这样,永远不回来了?以后的日子我怎么过?就这么一个人哭着等天黑?”

    太可怕了,一天又一天,我沉寂地坐在这里,盼望他回心转意,太可怕了。

    这令我想起多年之前,当我还是个小学生,因故留堂,偌大的课室里只有我同老师两个人,天色渐渐黑下来,我伏在书桌抄写着一百遍“我不再乱扔废纸”想哭又哭不出来,又气又急,喉咙里像塞满了砂石似的。

    从那时开始,我对黄昏便存有恐惧症,下了课或下了班总是匆匆赶回家,直到结了婚,孩子出世后,一切才淡忘。

    现在这种感觉又回来了。

    自从结婚以来,我还未曾试过独眠,涓生去美国开三天会议也要带着我。

    唐晶在那边吩咐佣人做鸡汤面,我看着空洞的客厅,开始承认这是个事实,涓生离开我了,他活得很好很健康,但他的心已变。

    此一时也被一时也,涓生以前说过的话都烟消云散,算不得数,从今以后,他要另觅新生,而我,我必须要在这个瓦砾场里活下去。

    我重重吞了一日诞沫。

    我会活得下去吗?

    生命中没有涓生,这一大片空白,如何填补?

    我只是一个平凡普通的女人,我不比唐晶,管着手下三十多个人,她一颦一笑都举足轻重,领了月薪爱怎么花就怎么花,我多年来依靠涓生,自己根本站不起来。

    唐晶唤我“子君,过来吃点东西。萍姐,开亮所有的灯,我最讨厌黑灯瞎火。”

    我坐到饭桌前。

    唐晶拍拍我的肩膀.“子君,你不会令我失望,你的勇气回来了.是不是?在大学时你是我们之间最倔强的,为了试卷分数错误吵到系主任那里去,记得吗?一切要理智沉着地应付,我也懂得说时容易做时难,但你是个大学生,你的本事只不过搁下生疏了.你与一般无知妇孺不同,子君”她忽然有点哽咽。

    我转头叫安儿“安儿,过来吃饭。”

    安儿看我一眼,取起筷子,拨了两下面,又放下筷子。

    “打个电话催平儿回来。”我说“明天他还要上学,到奶奶家就玩疯了,功课也不知做了没有。”

    安儿答:“是。”

    我麻木着心,麻木着面孔,低着头吃面。

    唐晶咳嗽一声“要不要我今天睡在这里?”

    我低声说:“不用,你陪不了一百个晚上,我要你帮忙的地方很多,但并不是今晚。”

    “好。”她点点头“好。”

    安儿回来说:“妈妈,司机现在接平儿回来。”

    我对安儿说:“你爸爸走了。”

    “我知道。”她不屑地说。

    “答应妈妈,无论发生什么,你照样乖乖地上学,知道没有?”我说。

    安儿点点头“你呢,”她问我“妈妈,你会不会好好地做妈妈?”

    我呆一呆,缓缓地伸手掠一掠头发“我会的。”

    安儿露出一丝微笑。

    唐晶说:“安儿乖孩子,做功课休息,这里没你的事了。”

    “我们仍然住这里吗?”安儿犹疑地问。

    “是的,”唐晶代我说“一切都照常,只是爸爸不会每天回来,他也许一星期回来两三次。”

    安儿再看我一眼,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我对唐晶说:“明天我会找涓生出来商讨细节。”我疲倦地坐下来“你回去吧,唐晶,谢谢你。”

    唐品欲言又止。

    我等她开门。

    唐晶终于说:“子君,你明明是一个识大体有智慧的女人,为什么在涓生面前,尤其是最近这几年,处处表现得像一个无知的小女人?”

    我看着她,不知从何说起。

    棒了一会儿我说:“唐晶,我跟你讲过,做太太也不好做,你总不相信,我们在老板面前,何尝不是随他搓圆扁,丈夫要我笨,我只好笨。”

    唐晶摇摇头,表示不明白,她取起手袋想走,又不放心,她看着我。

    “你怕我做傻事,会自杀?”我问。

    她叹一口气“我明天来看你。”

    我说:“好的。”

    阿萍送走了她。

    我一个人坐在客厅中,过了很久,才去淋浴,在莲蓬头下,脖子像僵了似的,不易转动。

    我有我的责任,我不能因此崩溃下来,我还有平安两儿,他们仍然需要我。

    水笼头开得太热了,浑身皮肤淋得粉红色,我却有种额外洁净的感觉,换上睡衣,平儿被司机接了回家。

    我不动声色,叫美姬替他整理书包及服侍他睡觉。

    平儿临睡之前总要与我说话。

    “妈妈,让我们温存一会儿。”他会说。

    胖胖的脑袋藏在我身上起码三十分钟,睁着圆圆的眼睛告诉我,今天学校里发生了什么大事,谁的校服不干净,谁的笔记忘了带。

    今天我对平儿心不在焉。我在检讨自己。

    安儿说得对,我是偏心,对平儿,我真的整颗心交了给他。这孩子对我一笑,我浑身就溶解下来。我不是不爱女儿,却一是一,二是二。

    这一切在安儿眼中,是很不公平的吧?以前我就是没想到过。

    平儿的出生对我来说太重要,我对母亲说:“若他不是个男孩,真不知要生到几时去。”因此他成了我的命根。

    涓生是个独子。

    但是平儿并没有为我们的婚姻带来太久的幸福。

    我看到平儿入睡,才拖着劳累的身子入房。

    电话铃响了。

    我取起话筒。

    是涓生。

    他似乎有点哽咽“孩子们睡了吗?”他还有点良知。

    我答:“睡了。”

    “子君,我对不起你。”他说“但是我不能放弃爱情,子君,我以前爱过你,现在我爱上了别人,我不得不离你而去,求你原谅我。”

    不知怎地,我听了涓生这种话,只觉啼笑皆非,这是什么话?这是九流文艺言情小说中男主角的对白,这种浅薄肉麻的话他是怎么说得出口的,史涓生,你是堂堂一个西医,史涓生,你疯了。

    我只觉得我并不认识这个滑稽荒谬的男人,所以竟没有表现得失态来。

    我静静问:“你恋爱了,所以要全心全意地抛妻离子地去追求个人的享乐,婚姻对你只是一种束缚,可是这样?”

    他在那边沉默了很久,然后说:“子君,我实在迫不得已,子君,她叫我离婚”

    我长长叹息一声。

    “你就这样一走了之?还有很多事要解决的呢。”我说“孩子们呢?两人名下的财产呢?你就这样不回来了?”

    “我们,我们明天在嘉丽咖啡厅见面。”

    我喝一声:“谁跟你扮演电影剧情。明天中午我在家等你,你爱来不来的,你要演戏,别找我做配角。”我摔下话筒。

    我发觉自己气得瑟瑟发抖。

    涓生一向体弱,拿不定主意,买层公寓都被经纪欺侮,一向由我撑腰,日子久了,我活脱脱便是个凶婆子,他是老好人。

    好了,现在他另外找到为他出头的人了,不需要我了。

    我坐在床边,对着床头灯,作不了声,偌大一张床,怎么题呢?

    我根本没有独个儿睡过一张床,儿时与母亲挤着睡,子群出生便与子群睡,嫁到史家名正言顺与丈夫睡。开始时涓生有鼻鼾,我失眠,现在听不到他那种有节奏的呼噜呼噜,我反而睡不着。

    天下的弃妇不止我一个人,她们都是孤枕独眠,还有似唐晶般的单身女子,她也不见得夜夜笙歌,到街上胡乱扯个男人回来伴眠,我绝望地想,我总得习惯下来。

    我害怕,一只石英闹钟嗒嗒地响,我喉头干涸,无法成眠,家中一向没有安眠葯,涓生从不赞成将葯带回家来。

    正在这时候,房门被轻轻推开。

    我问:“谁?”

    “妈妈,是我,我睡不着。”是安儿。

    我说:“过来跟妈妈睡。”

    “妈妈,”她钻进被窝“妈妈,以后我们会怎么样?”

    我听见自己坚定地说:“不怎么样,照以前一样的生活。快睡吧,明天还要上学。”

    安儿似乎放心了。

    我伸手熄了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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