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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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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吊儿郎当地取饼手袋“我要上班,再见。”

    阿萍连忙替她打开门,送瘟神似地送走了她。

    我又惊又怕,以往子群从来不敢对我这么放肆,她要求我的地方多着呢:借衣裳首饰不在话下,过节时她总会央我带她到一些舞会及宴会,以期结交一些适龄兼具条件的男人。

    现在她看到我的气数已尽,我的地位忽然沦与她相等,她再也不必卖我的帐,于是,心中想什么便说什么,不仅言语讽刺,还得踩上几脚。

    我觉得心寒,我自己的妹妹!

    原来这些年来,一切荣耀都是史涓生带给我的,失去史涓生,我不只失去感情,我也连带失去一切。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让我细想。

    毕业的时候,教过一个学期的书,小学生非常的顽皮,教课声嘶力竭,异常辛苦,但是从没想到要长久地做下去,抱着玩票的心情,倒也挨了好几个月。

    后来就与涓生订婚了。

    他是见习医生,有宿舍住,生活压力对我们一向不大。订婚后我做过书记的工作,虽然是铁饭碗,但我不耐烦看那些人的奴才嘴脸,并且多多少少得受着气,跟涓生商量,他便说:“算了,一千几百元的工作,天天去坐八小时,不如不干,日日听你诉苦就累死我。”

    我如获圣旨般地去辞职。

    十多年前的事了,我还记得一清二楚,当时唐晶与我同级,她便劝我:“女人自己有一份工作好。”我自然不屑听她。

    她干到现在,升完职又升职,早已独自管理一个部门,数十人听她号令行事。

    而我,我一切倚靠涓生,如今靠山已经离开我,我发觉自己已是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人。我还能做什么?我再也不懂得振翅高飞,十多年来,我住在安乐窝中,人给什么,我啄什么。

    说得难听些,我是件无用的废物,唯一的成就便是养了平儿与安儿,所以史涓生要付我赡养费。

    这是十多年来我第一次照镜子了解实况。

    我吃惊,这些日子我过得高枕无忧,原来只是凭虚无缥缈的福气,实在太惊人了。

    我“霍”地站起来。

    三十三岁,女人三十三岁,实在已经老了,女儿只比我矮二三寸,很快便会高过我。

    从此以后,我的日子如何消磨?就算我打算成天陪伴孩子,孩子不一定肯接受我的纠缠,他们可以做的事多着哪。

    除了被遗弃的痛苦,我的胸腔如同被掏空了似的,不知道何去何从。

    我缓缓走到睡房,筋疲力尽地倒在床上,合上眼睛,挤出酸涩的眼泪。

    替我找一层小鲍寓,替我装修妥当,叫我搬出去我意识渐渐模糊,堕入梦中。

    梦中我见到了史涓生与他的新欢辜玲玲,那女人长得一副传统中所谓克夫相:高颧骨、吊梢眼、薄而大的嘴巴自一只耳朵拉到另一只耳朵,嘴角尚有一粒風騒痣,穿着低领衣裳,露出一排胸骨,正在狞笑呢。

    我心如刀割,自梦中惊醒,睁开眼,见阿萍站在我面前。

    “太太,老太太来了。”

    “唤她进来吧。”我说。

    “喝碗肉汤,暖暖身子,天气冷。”阿萍说道。

    我本来想推开碗,后来一转念,想到梦中那女人的狰狞相:嗯,有人巴不得我死,我怎么瞑目?一手抄起碗,喝得干干净净,呛咳起来。

    母亲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当心当心。”

    我看她,她也似憔悴了很多,坐在床沿,低着头,握紧着双手,频频叹气。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她喃喃说“你大嫂拍碎嘴巴,一传传到她娘家那边去,不知道会说什么话,叫我抬不起头来。”

    我呆视母亲,我遭遇了这等大事,她不能帮我倒也罢了,反而责怪起我来,因为我碍着她的面子?

    太荒谬了,同样的事如果发生在安儿身上,我做梦也不会想到要责怪她,可是我这个母亲难在我一直以来,连自己母亲的真面目也都还是第一次看清楚?

    子君,你大糊涂了。

    只听得她又说下去:“你们这些时髦女人,动不动说离婚,高了婚还有人要吗?人家放着黄花到女不理,来娶你这两子之母,疯了?忍得一时且一时,我何尝不忍足你父亲四十年,涓生跟你提出离婚两字,你只装聋作哑,照样有吃有住,千万不要搬出去”

    我瞪着她。

    她继续噜苏:“男人谁不风流?谁叫你缺少一根柄?否则一样有老婆服侍你”我打断她“母亲,你不明白,是涓生不要我,他要同我离婚。”

    “你缠牢他呀,”母亲忽然凶霸霸地说“你为什么不缠牢地?你连这点本事都没有,嘿?”

    我静了一会儿。

    每个人都变了,除了唐晶,每个人都除下面具,露出原形,我受不了,我站起来“妈,你回去吧,我再也没精神了。”

    “唉,你要后悔的。”她犹自在那里说“我早警告过你,是你勿要听,我还出去打牌不打?见了人怎么说呢。”

    对,子群说得对,母亲此刻觉得我塌了台,伊要忙不迭地出门去通告诸亲人:我劝过她,是她不听,她自己不好,像她那般的女儿,不用你们来动手,我先拿她来下气,诸位,现在她与我毫无关系了。

    我竟不知道母亲有这一副嘴脸,我诧异地看着老妈,怎么搞的,一向她都是低声下气,小心翼翼的,难道她的演技也这么好?

    我大声说:“阿萍,送老太太走。”

    阿萍很气愤,这个忠心的佣人一个上午也已经受够。

    送走老太太,她回到我跟前来,站在我面前,忽然“呜呜”哭泣,像个小孩,用被肥皂水浸红的手擦眼睛。

    我叹口气“哭什么?我还没死呢。”

    心想,可以死了倒也好,人生三十非为夭。

    “太太,怎么办?”

    “没有怎么办,先生又没说要赶你走,他求你留下来还来不及呢,你照样照顾两个孩子。”

    “唉呀,太太,美姬说什么我又听不懂,我不想做了。”

    我看牢阿萍,原来我的地位还不如她,原来自力更生,靠双手劳动有这等好处:她可以随时转工,越来越有价值,越来越吃香,我,我走到什么地方去?

    我长长地叹口气,拉开衣柜,本来想收拾几件衣裳到娘家去住两天,看样子要绝了这个念头才行,母亲那边是绝对不会收容我的了,而我真想离?这个家好好清醒一下,这样子哭完吵,吵完又哭,实在不是办法。

    唐晶,不知唐晶是否会收容我?

    我跟阿萍说:“我要出去住数日,拜托你,好好替我照顾孩子。”

    “唉呀,弟弟见不到你,一下子就哭了。”阿萍说。

    想到平儿那圆圆的脸蛋,心里酸痛。

    我说:“他母亲自身难保,哪顾得了他?”

    我取出行李箱,满柜的衣服,不知收拾哪一件才好。电视剧中离家出走的女人永远知道她们该带什么衣服,大把大把地塞进箱子,拾起就走,非常潇洒凄艳,而我手足无措。

    我拿起手袋,披件外套,就外出找唐晶去。

    她的写字楼我去过,我看看手表,早上十一点三刻。赶紧,不然她就出去吃午餐了。

    我叫车子赶到她的公司,后生带我进去,每个都如火如荼地工作,打字机“啪啪”声,电话铃不住响,女孩子们穿戴整齐,在室内走路都匆匆忙忙地作小跑步。

    我一个人肿着眼泡苍白了脸站在大堂中央,与现实完全脱节。

    我像是上一个世纪的怨妇走错了时光隧道。

    唐晶迎上来“子君。”

    我眼光像遇溺的人找到了浮泡。

    “过来,过来。”她把我拉进她的私人办公室,关上门“你怎么样了?”

    “我有话跟你说。”

    “我马上要开会。”她看看表“只有十分钟。”

    “我要搬出来住两天,”我提起勇气“你愿意收留我否?”

    她说:“子君,这个关口不是一走了之可以解决问题。”

    “我要找个清静的地方。”

    她取出手袋,掏出一串锁匙,交我手中“假如你认为因此可以解决问题,为什么不?”

    “谢谢你。”我感激地说。

    “我家很凄清,”她补一句“但相当舒服,你也不用带什么过来,一切应用的东西都现成。”

    女秘书推门进来“唐小姐,等你一个人呢,一号会议室。”

    “来了,来了。”

    唐晶临走,拍拍我的肩膀。

    我没有立即离开,缓缓打量她的办公室。

    -百尺多点的房间在中环的租值已经很可观了。写字台颇大,堆满了文件,一大束笔、打字机、茶杯,另一角的茶几上堆满杂志,外套与手袋就扔在一边。

    我替她抬起外套,一看牌子,还是华伦天织的呢,为她挂起。

    上班的女人也就像男人一样,需要婢妾服侍。

    这份工作不简单,唐晶真能干,到底是怎么去应付的?

    白色的墙壁上悬着四个斗大的隶书:“难得糊涂。”

    她老板看了不知有何感想。

    椅子底下有一双软底绣花鞋,大概贪舒服的时候换上它。

    以前我并没有来过唐晶的办公室,今天有种温馨与安全感,坐下来竟不大想离开。

    这是属于她的天地,是她赤手空拳,咬紧牙关,争取回来的,牢不可破,她多年来付出的力气得到了报酬。

    空气间弥漫着唐晶的香水味,多年来她用的都是“哉”她一向花费,坐大堂挤在打字员身边的时候,她也用“哉”成功的人一早就显露不凡,抑或每个人都有点特色,而成功以后这种特色便受人传颂?

    我认识唐晶那一年,大家只有七八岁,念小学一年级。我们是同一间小中大学的同学,她是我最老的朋友,人家说情比姐妹,看样子直情胜过姐妹多多。

    我终于离开那间写字楼,每个人都忙得不可开交,谁也没有向我投来过一眼半眼。

    这些人对社会多多少少都有一点贡献,不比我

    唐晶也时时到城中烧腊店买又烧饭。

    我扶着起床,往事一幕幕如烟般在眼前转过。

    “唐晶!”我悲从中来。

    “别哭别哭,天大的事,吃饱再说。”

    我哽咽地看着她。

    “我也受够了,”她伸个懒腰叹口气“不如我们两个人齐齐到外国的小镇做女侍去,过其宁静的生活。”

    唐晶的脸比早上憔悴得多,化妆剥落,头发也乱了,然而却有一种懒洋洋的性感。

    毫无疑问,追求唐晶的人应该尚有很多,她至少还是唐小姐。

    “你?”我黯然说“你何必逃避?身居要职,每天到公司去对伙计发号施令”

    “你错了,每天我到公司等老板对我呼来喝去是真,什么价计,我就是人家的伙计。”

    “我不相信。”

    “咄!”

    我们简单地解决一餐。

    我不置信地问:“怎么电话铃不响?没有人持着玫瑰花来约你去跳舞吃饭?”

    唐晶既好气又好笑地看着我“我且不与你讨论这个,切身的事更重要。我问你,你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见一见那个辜玲玲。”

    “奇怪,都想见一见丈夫的新欢。也罢,算是正常举止。”

    “别再对我贫嘴了,我在子群那里已经受够。”

    “请你不要将我与令妹相提并论好不好?你难道看不出我们之间有很大的差距?”

    “见过辜玲玲,我才决定是否离婚。”我说。

    我歉意地低着头,我还是令唐晶失望了。

    她期望我一言不合,拍案而起,拂袖而去,而我却窝窝囊囊地妥协着。

    “有没有听过关于涓生与她的事?”我问。

    “听过一些。”

    “譬如?”

    “譬如她双手忙着搓麻将,就把坐在身边的史医生的手拉过来,夹在她大腿当中。”唐晶皱皱眉头,下评语“真低级趣味,像街上卖笑女与水兵调情的手腕。”

    我呆呆地听着。涓生看女人搓麻将?他是最恨人打牌的。我不明白。他是那么害羞的一个人,亲戚问起他当年的恋爱史,他亦会脸红,我不明白他怎么肯当众演出那么肉麻的镜头。

    我用手支撑着头。

    我问唐晶:“涓生有没有对你说我的不是?”

    唐晶笑笑“这些你可以置之不理,如果你想见辜玲玲,我倒可以替你安排。”

    “你怎么个安排法?”我问。

    “通过涓生不就得了。”

    我垂下头,无话可说。

    到现在我才明白“心如刀割”这四个字的含义。

    我在唐晶的公寓躲了一夜,晚上我睡她家的长沙发。唐晶在九点多就酣睡,没法了,一整天在外头扑来扑去,晚上也难怪一碰到床就崩溃。而我却睁着眼睛无法成寐,频频上洗手间,一合上眼就听见平儿的哭声。

    倚赖丈夫太久;,一旦失去他,不晓得怎么办才好。

    好不容易挨到六点多,我起来做咖啡喝,唐晶的闹钟也响了。

    这么早就起床,也真辛苦。

    她漱口洗脸换衣服,扭开无线电听新闻,大概独居惯了,早上没有跟人说话的习惯。

    我把咖啡递给她。

    她摊开早报,读一会儿,忽然拍起头来说:“生亦何欢,死亦何苦。”长叹一声。

    我原本愁容满脸,此刻倒被她引得笑起来。

    我问:“你有什么愁?”

    她白我一眼“无知妇孺。”抓起外套上班去。

    我到小小的露台去看她,她钻进日本房车,小车子趣怪地缓缓开出,她又出门去度过有意义的一日了。

    我收拾桌上的杯碟,搬入厨房,忍不住拨电话回家。

    阿萍来应电话的声音竟是焦急与慌忙的:“太太,你在哪里?快回来吧,弟翟妻着闹呢。”

    我鼻子一酸。

    “奶奶与老爷都赶来了,正在骂先生。”阿萍报告。

    他们骂涓生?我倒是一阵感动,平日我与这一对老人并不太投机,没想到他们倒有点正义感。

    “太太,你先回来再说吧。”阿萍说。

    电话被别人接过“子君?”是涓生的母亲。

    “是。”

    “我正骂涓生呢,把好好一个家庭弄得鸡犬不宁,离什么婚?我与他爹绝不答应他跟那种女明星混。你先回来再说,我给你撑腰。”

    我饮泣“他不要我了呢。”

    “哪由得他说?他不要你,我们要你,你不走,他好轰你走不成?他现在发疯,你不要同他一般见识,你不看我们两老面上,也看孩子面上,弟弟直哭了一夜,今天不肯上学。”

    “我,我马上来。”

    “我们等你。”她挂上电话。

    我一颗冷却的心又渐渐热了,明知于事无补,但到底有人同情我,没想到会是两老。

    平日我也没有怎么孝顺他们

    我连忙换了昨日的衣服回家去。

    还没进门就听见平儿的哭声,这孩子自小爱哭,声震屋瓦,足可以退贼。

    美姬替我开了门,我连忙叫“弟弟,弟弟。”

    平儿见是我,连忙晃着大头扑到我怀中,号啕大哭起来,我见儿子这样伤心,也忍不住哭。

    涓生的父亲向他厉声喝道:“你自己看看这个场面,你越活越回去了!”

    涓生低着头,不敢言语。

    “我不想多说,你自己有个分寸才是。”他母亲叹息“体外头那个女人又不是十七八岁的青春少女,何以放不开手,那一般是两子之母,离婚妇人,年纪只怕比子君还大。涓生,你上她当了。”

    涓生却一点也没有上当的感觉,他涨红着一张脸,只是不出声。

    涓生母亲说:“现在你老婆已经回来,你好自为之。”

    他们误会了,他们以为涓生与我吵嘴,只要老人家出马镇压几句便可以解决问题。

    果然两老才踏出大门,涓生便指着我说:“你把我历代祖宗的牌位请出来也无用!”他转头也想走。

    我恶向胆边生,大喝一声:“站住!”

    他转过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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