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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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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去,长缎裙湿了水足有十公斤重,我在池边除下它。

    他为我裹上毛巾衣。

    天已渐渐露出鱼肚白。

    做人,从来没有如今日这么快乐过。

    我没有回家。

    醒来时头发还是湿的,浸过氯,摸上去像稻草,打着呵欠,不理阳光,都要赶出城打理,现在一定要漂亮,漂亮有人欣赏,昙花有人欣赏,夜来香有人欣赏。

    打开门,守在外边的侍者立即说:“朱先生在办公,陈太太,我替你去叫他。”

    我笑出来,还叫我陈太太,这群人不知有否纳罕陈姓太太同他们的朱老板何以这般亲密。

    “不,”我说“别打搅他。”

    “司机在外头伺候。”

    我摇摇头“我自己开车。”

    侍者问:“陈太太,你还回来吗?”

    我侧侧头,微笑说:“或许来,或许不来。”

    鲍路上的风扑向我面孔,禁不住又一次同自己说:做人,从来没有这么快活过。

    终于回到家。

    柄维在饭桌上,抬起头来,冷冷地发话。

    “昨夜在什么地方?”

    以前他从来没问过。

    “又同那班女人打牌?”

    我点点头。

    “就是蓝莉莉同赵玛琳她们是吧?”

    我又点点头。

    柄维咕哝:“莉莉已经出了毛病,又听人说玛琳”

    笔意打断他:“蓝这个姓真是奇突,怎么会有人是蓝颜色的,你说。”

    顺手拿起碟子上一块排骨,咬一口。

    柄维白我一眼。

    我勿去理他,看着手中的肉“这是什么,”疑心起来“这是什么,嗄?”瞪着国维,像是怕被他毒杀。

    女佣连忙趋前“太太,这是糖醋小排骨。”

    我放下心来。

    柄维啼笑皆非。

    饼一会儿他说:“去,到房里看看。”

    看什么?可是那些白色的鲜花都成了精,活转来了。

    我推开房门。

    在床中央,摆着一只丝绒盒子,一看就知里头装着首饰。

    盒子款式古色古香,我即时明白,这是邓三小姐的遗物。

    忽然对她产生最大的敬意,这个女人,何等样的海量,明知陈国维是这样的一个人,明知东西落到他手中下场一定如此,明知他不会珍惜,明知白白便宜旁的女人,她不介意。

    人死灯灭,身外物落于何处,对她这么豁达包涵大方的人来说,并无分别。

    况且她爱他。

    我吁出一口气,陈国维一生有她那样的知己,不枉此生。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条项链,晶光灿烂,密密麻麻镶着眼核大的宝石,许多人终其一生,也赚不回这样的一件装饰品。

    我没有取出比划,只把盒盖合拢。

    这是她的遗物,我不能收取。

    柄维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不喜欢?”非常诧异。

    “不是不喜欢,戴上它,又仿佛对谁不敬重。”

    我把盒子放回他手中。

    柄维又觉得我说对了,讪讪地不自然。

    “她会明白的。”他说。

    明白人总吃亏。

    “隔些时候再说。”

    “好吧。”

    我替酸痛的脖子按摩。

    “别跟她们玩得太疯。”国维警告我。

    邓三小姐去世后,他有着显著的改变,几乎隔夜之间,开始管我头我脚,为什么要急着表现男子气概?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我看着他。

    “玛琳出了毛病。”

    自从那日在街头撞见她之后,这人影踪全无。

    “什么毛病?”

    “老赵要同她离婚。”

    我怎么不晓得?愕然。

    “你天天同她们在一起都不知道?”国维疑心。

    我连忙把眼睛射向别处。

    “玛琳外头有了朋友。”国维说得真含蓄。

    我悲凉地牵牵嘴角,想笑又笑不出来,这间屋子容不得欢笑。

    怎么会有这么多寂寞的女人。

    她们从哪里来,又要回哪里去。

    玛琳没有找我谈,其实她可以相信我,或者同我一样,她不愿冒险,不愿利用友人的耳朵,她也只能找心理医生辅助。

    可怜的玛琳。

    我倒在床上,不知恁地,腮边的麻热还持续不退,像是在牙医处上过葯,手拍上去都不大有知觉,只是烫。

    我昏昏沉沉睡去。

    最近很不能睡,每次顶多三四小时,随即惊醒,紧张得嘴巴发酸,又不知因由。

    柄维终于出去了。

    我梦见自己荡漾在水中,波浪一进一退,身体也跟着摆动,我微笑,我要离开国维。

    一定得对他说。

    玛琳或许只打算出去寻找短暂的刺激,她没决心要离开家庭,我不一样。

    我没有家庭。

    柄维不会改变,我永远是受他管制的小女孩,他没有把我当作过伴侣,我俩的地位不平等。我惊醒,梦中也充满生活的烦恼,这是成年人典型的梦。

    对国维来说,小孩子,只要给支棒棒糖,没有什么问题是不能解决的,大不了加一只氢气球,再间就不是乖孩子,要关黑房间。

    这个家多年来就是我的黑房。

    他已长年累月对我不予理睬。

    有我与没有我是完全没有分别的,我只是家里一盆花,还没有钟邺送来的瓶花婀娜多姿,因已经摆旧摆残了。

    客厅是那间客厅,只得寻新的花。花还是那束花,只得换环境来挽回自信。

    我到周博士那里,向她宣布:“我决定离开陈国维。”

    她注视我,表情不变,眼神伤感。

    周博士是位保养得很好的中年女士,她有一双美丽的、非常能表达感情的眼睛,她说话不多,自然不会乱做表情,只有自眼神中捕捉她的心事。

    我冷了一截“不赞成?”

    她不予置评,踱步至窗前。

    “周博士。”我走到她身后。

    她猛地转身“你找到男友了?”

    我点点头。

    “从一个男人身边,走到另一个男人身边,没有男人,你不能活下去?”周博士有点激动。

    我非常意外,睁大眼睛看牢她。

    “离婚,我知道他不是你正式丈夫,可以有很多理由,但断然不能为另一个男人离婚。”

    我完全听不懂。

    周博士说得越来越快:“离婚,可以为意见不合,可以为追求更远的理想,可以作为一段感情的结束,但万万不能以它来换取另一个男人。”

    我默然坐下。

    她有点偏激,她们能干的女子都如此,她有她的道理。

    “是他要求你离婚?”

    “不不不。”

    “你处世不深,要事事小心。”

    我微笑。

    不可能,他干吗要害我,我有什么值得别人利用。

    周博士叹口气“这个时候,一切已经沸腾,什么忠告都化为蒸气,消失空中,可是?”

    我想恐怕是的。

    我缓缓说:“我们还没有交谈过呢。”

    “什么?”

    “啊不对,我们有说过话,不过,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我是我。”

    周博士放弃,她把笔记本子合上,看着天花板叹口气“女人!”

    “但他爱我。”

    “又是他告诉你的。”周博士点着头。

    “不,他没有说过,我感觉得到。”

    周博士笑,嘴角朝下,充满嘲弄。

    这时发觉她的态度像陈国维。

    我既好气又好笑“如果你尝过蜜之味,你会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感觉有时候会骗人。”

    “能够因噎废食吗?”

    她看着我,视我如将溺之人。

    “一直以来,我都渴望被爱,这几个月中,我已向你交代得很清楚。造化弄人,往往一个人最渴望的东西,就是他永远得不到的东西。父亲不爱我,母亲不爱我,丈夫亦不爱我。我是人,我希望被爱,希望有人善待我,重视我、珍惜我,有那种感觉已经足够,毋需地久天长。你是不是把我当一个淫荡的女人?我是否过分?要不要遭雷殛?”

    情绪进入歇斯底里,痛哭起来,不知是高兴,还是悲哀。“你不明白,你不会明白。”

    她拥抱住我“我知道,我是知道的。”

    哭过之后,精神比较松弛。

    周博士善待我,取得我的信任。

    她拍着我的肩,直至我不好意思,轻轻推开她。

    我带着肿眼泡离开。

    周博士说她明白,我不认为如此,她所理解的,不及事实十分之一,只有当事人才会知道其中苦涩,旁人哪有切肤之痛。

    踏出办公大厦,一心以为可以看到那辆黑色的车子,但是没有,它没在。

    他玩什么把戏?我的心牵动,从没见过一个男人有那么多的主意,件件新鲜,任何平凡的事到他手中,化腐朽为神奇,立即多姿多彩,宝光灿烂。

    他一字都不必讲,已经征服人心。

    还有什么花样?我已经团团转。

    带着轻松脚步回家,问女佣:“花送来没有?”

    她说:“太太,今日没人送花来。”

    没有?我正脱手套,闻言一怔。

    也许他想送别的,换换口味,怕我收花收得闷。

    “有没有电话?”

    “也没有。”

    “先生呢?”

    “回公司去了。”

    我说:“拉开窗帘,把所有窗户打开。”

    女佣睁大眼睛,只得照做。她找来同伴,一齐拉帘子,绒帘厚且长,要费一点气力,帘后还有永远不开的格子木扇窗,框角都锈住了,推不开,要用小锤子敲松,用力推出去。

    我坐在椅子上,观看这项伟大的工程。

    才开第一扇窗,阳光已经找到空隙射进来。

    震动过绒帘子,抖下灰尘,遇到太阳,一条光柱中无数小斑点争相飞舞。

    别说我不习惯阳光,连我家的帮佣也不置信太阳居然射进陈家客厅。

    一见阳光,才发觉屋子残旧不堪,地毯上全是迹子,根本不再是从前的紫蓝色,近家具的地方也肮脏得很,毛头全部被踩踏压平,不知恁地,没有阳光,便不发觉这些。

    墙壁也不行了,沙发背上一条油腻,一定是国维的头油。

    每次装修,纯为阴阳五行,与方位无关的东西,从来不去动它,用大块白布遮住算数,佯装看不见,眼不见为净。

    不知要逃避到几时。

    我抬起头,看见吊灯上积了厚厚的灰,佣人从来没想到要去抹一抹,因为主人家不在乎,她们何必操心。晚上亮灯,只以为幽黯别有情调。

    另一角更不像话,墙搬过了,墙纸打补钉,用几幅翻版画遮住。

    我骇笑,这就是我的家?住了十年,都没发觉它原来是这个样子。

    阳光真能把一切照得千疮百孔。

    我坐着的软椅,垫子亦已发霉,忽然觉得它触手潮湿,马上扔到一角去。

    不能再忍受了。

    缘分已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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