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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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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恨这种人,”叮噹说“要摆架子,耍大牌,干吗不自备小型喷射机?”

    我笑“那岂非风流不为人知,如同锦衣夜行?”

    棒壁一位洋太太说:“可不是!这些人非要令到别人不便,才会满足到虚荣心。”

    叮噹说:“所以说可恶。”

    我笑:“现在看看是谁暴躁?”

    她翘起嘴唇,不语。

    后座的外国老先生说:“等一会儿迟到客上机,我们该有所表示才是。”

    叮噹说:“对,我们鼓掌表示欢迎。”

    洋太太说:“妙极。”

    我召来侍应生“到底是谁迟到?为什么要等他?”

    侍应生很尴尬,证明我们的猜想是对的。

    叮噹正颜地说:“就算这架飞机是他的,既然出售机票载客,顾客的权利就大于他,什么意思!”

    侍应生低声下气“对不起,对不起,已经上来了。”

    我转过头去,只见一行五个男人,夹着一个女子上机舱来,我不顾三七二十一,先替女朋友出了这口气再说,一个眼色,头等舱六七个乘客便大力鼓掌。

    那五个男人面色发青,又自知理亏,便佯装低头,那女子身穿黑衣,头戴一顶黑色网纱帽子,看不清楚容貌,独自坐开。

    兴奋完毕,我同叮噹说:“很面熟,是不是?”

    叮噹陷入沉思当中。

    我们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女人?

    可能吗?根本看不清楚她的容颜。

    忽然之间我脑中灵光一现,冲口而出一一“音乐厅!”

    而叮噹与我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黑衣女!”

    我连忙压低声音“记得吗?重阳庆子的小提琴音乐会。”

    “香氏企业独自资助的音乐会。”叮噹悄悄说。

    “香氏一一香。”我睁大眼睛“叮噹,有没有可能?是否会得来全不费功夫?”

    “那艘撞上来的黑色魔艇。”叮噹紧张地说“我们这是第三次与她交手。”

    “这次她有什么理由?”

    “她根本没有任何理由,她心理变态。”

    “叮噹,”我笑“现在是谁武断兼心急?”

    “你想想,一而再,再而三地耀武扬威,唯我独尊、表现自我,这种所作所为,是心理正常的人做得出来的?”叮噹说。

    我半晌无语。

    后座静得很。

    叮噹说:“幸亏这是个资本主义社会,有钱好说话。”

    “可是人家的钱比你多。”

    “不,”叮噹马上回驳“我与她所付的飞机票资是同样数目。”

    我点点头“说得好。”

    “所以她没有资格叫我们等。”

    “算了,”轮到我开解她“我们已经令得她十分难堪,别因她而损失一个愉快的假期。”

    其实我与叮噹十分臭味相投,两个人都沉不住气,却偏偏会教训对方。

    叮噹想一想,把头靠在我肩膀上瞌睡。

    叮噹有时候也颇恃才傲物,颇有狂态,但情人眼里出西施,我觉得她就算嘴巴上占些便宜,也带些自嘲性质,无伤大雅。

    不比这位黑衣女,简直有点“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味道。

    也许她已是老太太了,黑色面幕一掀开来,木乃伊似的面孔,吓得我们大声惊喊。

    我们怎能与一位老太婆争持?

    但看情形她身型又不似七老八十,我偷偷往后面看,没瞧到什么,便起身往洗手间,企图经过她身边时瞄一瞄,可是我一站起来,她身边的五名大汉也都忽然齐齐站起来,像肉屏风似的挡住视线。

    我撇撇嘴,心想:“好稀奇吗?香饽饽乎?”

    叮噹像是会读我的心意,闭着双眼,抿着嘴笑,这小娘!

    “瞧我的。”她说。

    “你有什么好瞧?”

    “我去打听她的来龙去脉。”

    我拍一下自己的头“我怎么没想到,现成放着赵世伯。”

    叮噹笑“最好是原机回香港,风帆也不必理,是不是?”

    “是。”

    她深得我心。

    她叹口气“这就是我们住在这挤迫的香炉峰下原因之一吧!太热闹太精彩的生活,谁舍得放弃?”

    下飞机的时候,神秘女子身边仍然挡满保镖,我只看到黑纱被一阵热风带起。

    洋太太喃喃地说:“她以为她是积姬奥纳西斯。”

    看来不止我一个人对她有好奇心了。

    我与叮噹在马尼拉胡混数天便折返回香港,马上捉住赵世伯来查黑衣女家底。

    赵世伯人称赵翁,是一个白手兴家的好汉,他有三个儿子,两个留美,不肯回来,一个承继了他的事业,干得有声有色,却又没有公子哥儿的积习,赵三是个极难得的人物。

    我认识赵三的过程,说来渐愧一一开头他对叮哨也颇有意思,可以说是我自他手中把叮噹抢过来的,但后来大家成为好朋友,进一步也认识赵翁。

    赵翁好客、可亲,长者之风表露无遗,他不是寂寞的老人,大家都乐意同他亲近,他的女朋友年轻貌美得令我们小一辈都咋舌。

    我探访赵翁那日,叮噹有点事,不克陪我,我单刀赴会。

    赵翁坐在书房内,豪华四声道音响设备,在遥控设计下千变万化,播出悦耳的音乐。

    赵翁在吸烟斗,烟丝甜甘甘的香味令我深呼吸不已。

    他“卜卜”地把烟灰敲出来,又再燃上。

    “凌小姐呢?”他问。

    我说:“叮噹她没空,有点事。”

    赵翁说:“城内那么多女孩子,就数她有格,中文那么流利,文字在她手中,出神入化,谁敢不看她的作品?”

    “赵世伯过奖,也不过是供太太小姐消遣而已。”

    “我儿子一直很欣赏叮噹,可惜被你追了去,不过也罢,你也是个人才。”

    “多谢赵世伯。”我微笑。

    “许多人以为女人写作,必然是家庭手作式,屈居小住宅中,书些婆妈见解,爱皮西东南西北不通,凌小姐不一样。”

    我沉默。

    看来喜欢叮噹的人还真不少。

    待赵翁赞完叮噹,我们便沉默下来。

    偷得浮生半日闲,我乘机享受一下这间宽大宁静书房内的独特气氛。

    “一一你要向我打听的这个人”

    我欠欠身。

    赵翁肯出马,无往不利,他处于半退休状态已有多年,闲来喜结交三教九流人马,否则我与叮噹也不能够登堂入室,成为他的朋友,赵翁认识的人,包括卫斯理与白素!

    他说:“香氏企业的根据地,并不是香港。”

    我耐心地聆听。

    “是以香氏的后人,并不时在香港出现。”

    我“张大”了耳朵。

    “最近香港部分的事业,由香氏的一个女儿来接手管理。”

    “呵!”

    “香氏本人在去年去世,这件事你是知道的了?”

    “我不知。”

    “也难怪你,他在苏黎世过身,没有宣扬。香氏不比我,我颇喜出风头,追女人。”他朝我眨眨眼“人家是大企业家,生活严肃沉朴。”

    我笑了。

    “我死的时候,讣闻一定登满全港报纸全版首页。”他长叹一声“要每个晚辈来鞠躬。”赵翁说。

    “到时我也成为老伯伯。”我捧他一捧,安他一慰“怕弯不下腰。”

    赵翁又沉默下来。

    又过很久,他说:“大雄,你所说的这个女子,我也见过。”

    我震惊,没料到会得到一手资料,不知怎地,兴奋无比。

    为什么?自己也说不上来。

    我屏息等候赵世伯说下去。

    “我与香氏素有往来,从未听过香某人有这个女儿,香某虽有子有女,但几个女儿都是坐四望五的人了,又不理外头的事,所以我也罕纳。”

    “她很年轻?”

    “不是很年轻,三十来岁年纪。”

    我盼望地问:“长得可美?”

    赵世伯涸葡定地说:“不,不美。”

    “呵。”我一阵失望,死心不息“比叮噹如何?”

    “当然是凌小姐漂亮艺术家有艺术家的风度。”

    但叮噹也并不是绝色的美人,正如赵世伯所说,她以气质取胜。

    “这个女人嘛”赵世伯陷入沉思中。

    我已经不大感兴趣。

    “来历不明,但既然自香氏处承继了本港的产业,虽说是九牛一毛,到底证明她与香氏的血缘。”

    “她叫什么名字?”我问。

    赵世怕说:“她叫香雪海。”

    “什么?”

    “香雪海。”

    “多么奇怪的名字。”我的兴趣又钩起来“多么美丽的名字。”

    赵世伯就手取出一本辞海,查给我看。“江苏省吴县之邓尉山,以多梅著名,花时香风十里,一望如雪,清苏抚宋荦题镌香雪海三字于支峰石上。”

    我问:“香家是江苏人氏。”

    “正是。”赵世伯微笑。

    “难怪。”我点点头“她家里其他的人呢?”

    “俱不在香港。”赵世伯说“事实上下星期我们与她有一个会要开。”

    “唷,赵世伯,”我笑“早知当初贵公司要吸收我,我应当答应下来才是。”

    “现在也还不迟呀。”他打趣。

    “是。”

    这样事情就好坝卩了。

    我可以出席做旁听生。

    赵世伯欲言还休。

    我问:“还有什么消息?”

    “我总是她的长辈,不便说她的是非,但听说她是香氏的外室所生,一直流落在外,争产业争了好一阵子才得到香港这个地盘,所以表现得很奇怪。”

    呵,这很重要,这么说来,叮噹说她心理变态是有点道理的。

    我觉得收获已经很好,于是告辞。

    赵翁再三挽留我,叫我与叮噹去玩。

    我诚心诚意地接受他的邀请。

    我转头便去找赵三。

    赵三真够朋友,一点架子也无,这个优点像足他父亲,但赵世伯到底已历尽沧桑,看破世事,返璞归真也不稀奇,赵三年纪轻轻就能做到这样,太不容易。

    他的办公室面积足有五十平方米,一个角落遍植花草,简直似一个小型温室。

    我说:“谁都会羡慕这间办公室。”

    “是?一间变相监狱,设计得略为雅致,也值得羡慕?”

    “这是什么话?”我愕然。

    “每早我准九时半到达这里,坐下来直到下午六时,这不是一所监狱,算什么?”

    我释然,跟着温和地说:“赵三,你们家也算是城中首富之一,子孙八代都不必愁。”

    赵三用双手支着下巴“不做就难以维持这个地位,大雄,一旦失去财势的依傍,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他苦笑。

    我下结论“别人会,你不会,赵三,你是条好汉。”

    “大雄,大家硬碰硬追叮噹,我未必输给你。”他忽然说。

    这是我们之间第一次谈到叮噹。

    我支吾“多年前胜败已分,还说它作甚?”

    “不,真的,你我对胜败都看得很重。”他不肯移转话题“我认识叮噹在先,她应扶轮社之邀在午餐例会上讲述中国小说之起源及发展,初见不觉如何,扁扁一张面孔,似婴儿般黑发既浓且密,但她开始演说时我己为之神夺,座上诸世叔伯并没有专心听她的讲题,伊说到一半,不耐烦起来,用手指弹麦克风要求各位留神”赵三嘴角的微笑渐渐凝住“我想,呀,城里那么多女人,就数她有格。”

    我点头附和,赵世伯也这么称赞叮噹。

    “但是她没有跟我,她说她不是受不了我,而是受不了我的生活方式。她酷爱自由,一个星期上三次大型舞会,与那些呆笨而跋扈的名流夫人打交道,她吃不消。”

    我笑,典型的叮噹。

    “她的世界是美丽而广阔的,她能飞,我不会。”他用手掩住脸“一个人的享受是有尽头的,她不贪钱。”

    “你几时成为诗人了?”我笑说“别颓丧,得到一些,必然失去一些,赵三,你如今拥有的,可不少哇。”

    他不响。

    “而且叮噹的世界不易闯进去,”我说“你好比一只骆驼,如何穿过针眼”

    他也只好笑。

    “听说一一”我带人正题“听说你与香氏有业务轇轕?”

    “香氏?呵是,香氏航运一支。”

    “你知道香雪海这个女人?”

    “自然,她是航业会议主席。”

    “她有多大年纪?”

    “噫,”赵三不大为然“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你别误会。”我把来龙去脉说一遍。

    “不稀奇。”赵三说“这个女人非常古怪。”

    “她长得可漂亮?”

    “不漂亮。”

    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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