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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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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母。

    棒数日,李洁卿向她请教功课,她轻轻说:“你不该向母亲大声吆喝。”

    李洁卿略觉惭愧“是,我一时觉得她失礼,沉不住气。”

    蔷色的声音更低“她们会比我们略早离开这个世界,我们迟早会成为没有母亲的孤儿。”

    李洁卿吃惊了,用手掩住嘴巴。

    “伯母那样爱你”李洁卿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她丢下功课,赶回家去。

    片刻,绮罗驾车来接,蔷色笑嘻嘻上车。

    蔷色一见有人,总是笑脸迎之。

    然后,关入房门,死做功课。

    宝课是挽回她自尊的起死回生灵葯。

    她在班上地位出神入化,老师有事走开去听电话,会叫她坐在教师席上暂代一阵。

    可是甄蔷色不骄矜,不多话。

    因父亲把整个家交给继母,而亲父毋需故意讨好,识趣的蔷色有意无意与父亲也分出一个距离。

    一家人都像朋友。

    生活一平静,祖父母的话更多。

    “文彬说什么也是个专业人士,怎么老赚不到大钱。”

    “他妻子倒足够精明,会做生意。”

    “日子长了,会被人说他靠老婆。”

    “这年头,无所谓吧。”

    口角冷淡,也像朋友,不过不是那么好的朋友。

    蔷色想象中的一家人不是这样的,但或者,她想象得太好了,也许一般人的家,就是这样。

    十六岁生日那天,继母把她约到山顶吃下午茶。

    明敏的蔷色知道有事。

    茶厅很漂亮,茶具雪白,捆一道金边,格雷伯爵茶香气扑鼻。

    陈绮罗一向不是吞吞吐吐的人,她很坦白地说:“蔷色,我同你父亲共同生活了四年。”

    一开头,就完结了,一句话只说了一半,文法上不对。

    蔷色静静等待下文。

    “我发觉,我俩缘份已尽。”

    蔷色耳畔嗡地一声,呵,好景不长。

    “我已决定同他分手。”

    蔷色十分艰涩地问:“他知道了吗?”

    绮罗软口气“蔷色,你真聪明,不,他还不知道。”

    “他受得了这个打击吗?”蔷色好不沉重。

    “成年人,应当承受生活中不如意事。”

    蔷色忍不住问:“为什么你们终于都离开他?”

    绮罗一愣。

    “你是他生活中至宝。”

    绮罗忽然笑了“可是我本人生活目标却不是成为他人的得力助手。”

    蔷色点头“我知道,你累了。”

    绮罗答:“我不知道别人为什么离开他,至于我,我不想说他坏话。”

    蔷色问:“你知道我母亲为什么要走?”

    “我一头雾水,不过即使知道,我也不会说。”

    “你与父亲似相处得那么好。”

    “真可惜,感情像兄弟姐妹一样,可是,今年我已年近三十,我希望男女关系之中还有激情,像见到一名男子,整圈脸庞会得不由自主地发熨唉,你太年轻,你也许要隔些时候才会明白。”

    绮罗总是替她留有余地,不说她不懂,而是今日不懂,将来会懂。

    这几年来,她是她生活中唯一的锚,蔷色神色露出对未来的恐惧。

    绮罗接住她的手“你放心蔷色,我会安排你的生活。”

    “为什么,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因为路见不平,因为我能力做得到。”

    蔷色落下泪来。

    一个陌生女子,愿意照顾她的生活。

    她羞愧地低下头。

    “你父,他是好人,只是稍欠组织能力,我会替你到英国找寄宿学校,寻监护人,你放心,你仍是我的女儿。”

    蔷色只觉心酸。

    “对不起。”绮罗内疚了。

    蔷色迅速抹干眼泪“你对我们父女已经够好。”

    “我稍后会亲口告诉你父亲。”

    “为什么反而倒先告诉我?”

    “唉,你好似更有智能接受此事。”

    茶凉了,绮罗叫侍者过来换新茶。

    蔷色问:“你找到了新的伴侣?”

    “可遇不可求。”绮罗略为含蓄。

    “这次父亲可能永远站不起来了。”

    “别把事情想得太坏。”

    蔷色颓丧地低头。

    “看看你的生日礼物。”

    是一条珍珠镶钻坠子:项链

    “太美丽了。”

    “我帮你戴上。”

    蔷色拥抱继母“至少我也过过四年好日子。”

    母女二人哭得四目红红。

    回到家,蔷色忽然对父亲不耐烦起来。

    她冷眼看他。

    她要找出为什么女人都不得不离开他的原因。

    他下班回来,一言不发,先做他要做的事、淋浴、更衣,每隔些时候问:“牙膏放在何处,白色毛巾都用光了吗,”并不关心其它的事。

    完全忘却独生女儿的生日。

    日子久了,前来报恩的仙女也不过如一个普通家庭主妇,他倚赖性重,并且愿意躲懒。

    蔷色所不知道的是,在公司里,甄文彬可以三个钟头会议不表示一点意见,这样,他至少可以达到不做不错的目标,而且,上头一问起什么,他第一个反应便是推卸,永不承担任何责任。

    上司同事都有点怕他,有事都不与他商量。

    是这样,永远升不上去。

    但他仍然是个好好先生,从来不会陷害人,许多没与他交过手的人都不介意他,况且他十分勤工,日以继夜,时时埋头苦干,慢工出细货,公司也需要这样的人。

    蔷色忽然像祖父母一样,有点厌憎父亲,因为他的无能,她吃了多少苦。

    她讨厌他。

    晚餐桌了上,他把菜盛在大碗里去看电视上的足球赛,一边说:“蔷色,替我拿条湿毛巾来。”

    他一天工作已经完毕,尽管妻女不由他养活,可是妻女总还得服侍他。

    是这样,陈绮罗累坏了吧。

    可是,甄文彬仍不是坏人。

    蔷色一声不响转回房中。

    她听得父亲说:“这孩子又怎么了?”

    这之后,她又不知会被送到何处去。

    现在,她身躯与思想都完全似一个大人,不是那么容易安置,不比从前,像一只小猫,随便丢在哪个角落,给点吃的,就可解决问题。

    她为前途问题深深烦恼。

    棒了个多月,甄文彬依然故我,丝毫没有异样,蔷色知道绮罗尚未向他摊牌。

    蔷色这时发觉,什么都是不知道的好,不知不痛,反而她倒像囚笼里待判决的犯人,坐立不安。

    “你还没同他说?”

    “真不知怎么开口。”

    每次叫他,他总是很愉快地问:“什么事?”

    一点也不怀疑对方会得变心,骤然把这件事告诉他,彷佛等于在谈笑间拿一把利刀插进他的心房。

    似乎应该安排一点预兆,像下班后故意拖延着不回家,或是对他们父女冷淡之类。

    可是陈绮罗实在做不出来。

    即使分手,也可以做得好看一点,不必践踏对方自尊,况且,她得顾住蔷色这孩子的颜面。

    蔷色道:“如果你心意已决,不要踌躇了。”

    绮罗忽然说:“我没有把我的身世告诉过你。”

    蔷色看着她。

    绮罗声音很轻“我父母并无正式结婚,我自幼跟外婆生活。”

    这完全出乎意料之外,蔷色呵地一声。

    “外婆对我恨好,可是老人家对生活另有一套准则,日子过得相当刻苦,”绮罗微笑“我像个小小清教徒,卫生纸及肥皂用多了都受外婆警告。”

    蔷色耸然动容。

    绮罗的遭遇与她有太多相同之处。

    “然后,我十七岁那年,家父去世,遗嘱中,拨给我一笔金钱。”

    敝不得。

    “那只是他财产小得不能再小的一部份,以致他其余的正式子女认为微不足道,任由那野孩子吃点扫在地上的饼屑也是应该的,可是,对我来说,已是笔丰盛的妆奁。”

    蔷色听得入神。

    “我马上启程到英国读书,天天穿新衣串舞会观剧,整个夏季在欧陆旅游,恋爱、失恋、再恋爱”

    蔷色冲口而出:“我也要那样!”

    绮罗笑了“没想到我是坏榜样。”

    这时,上课铃响了。

    绮罗说:“进课室去吧。”

    “你把事情讲完了再说。”

    “后来,也终于毕业了,回来之后,买了房子,找到工作,忽然渴望安顿下来,被爱、爱人,我从来没有一个家,于是”

    上课铃第二次响。

    “于是我结婚了,很幸运,你父亲是个好人,去上课吧,明天再说。”

    那一整天,蔷色都想,在一段感情中,她才不要扮演好人的角色。

    宁缺毋好。

    情愿饰一个女角,坏人往往最能叫人思念一辈子。

    棒了二十年,对方说起她的时候,仍然咬牙切齿:“这个人呀”恨恨不已,情不自禁。

    老师看见甄蔷色一手托腮,双目漫无焦点地望看窗外,对黑板上笔记视若无睹,不禁暗暗好笑,这样的好学生也会有游魂的时候,可见少年始终是少年。

    老师故意刁难,叫她答问题。

    天资聪颖的蔷色却又实时可以流利地把答案详尽列出。

    那天晚上,甄文彬叫她:“蔷色,过来,有话同你说。”

    呵,摊牌了。

    待蔷色坐下来,发觉又不是那回事。

    “蔷色,公司派我出差到伦敦一个月,顺便可以替你找学校。”

    原来如此。

    甄文彬笑道:“你们母女尽量自己过日子,别太挂念我,我转头就会回来。”

    蔷色听了这话,受了刺激,忽然歇斯底里地笑出来,他竟一点蛛丝马迹都看不出来。

    他还以为她们没有他不行。

    甄文彬愣住,问:“我说的话有什么可笑?”

    蔷色抹去眼角眼泪“没什么没什么。”

    他压低声音:“轮到你照顾绮罗。”

    蔷色一征。

    “这一阵子,她早出晚归,回来虽嚷倦,在书房又做到半夜,你看着她些,劝她休息。”

    “是。”蔷色低下头。

    “绮罗真是不可多得的好女子,做了四年夫妻,我心满意足。”

    蔷色一征“怎么说这话。”

    难怪绮罗开不了口。

    他却岔开话题“公司一直怪我没表现,这次是我的机会,我决定好好做出成绩来。”

    替他收拾行李的,自然又是绮罗。

    连小小救伤葯袋也替他准备好:眼葯水、消炎葯、止痛丸、消毒膏布、棉花卷

    绮罗说:“待他回来,一定同他说。”

    也不能再拖了。

    因为,已经有人送花上来。

    白色的,栽在盘里的,谢了还会再生的兰花。

    清晨起来,走过书房门,可以闻得到清香。

    真奇怪,他们完全不介意她是有夫之妇。

    不一直传说女性离婚后很难再找到理想对象吗,可见不能一概而论。

    蔷色这样分析:陈绮罗长得漂亮,性格独立,最重要的是,她经济宽裕,为人慷慨,不会造成异性负担。

    她不会追着人要房子要车要珠宝。

    这一点已经够吸引,故略表心意,追求者便明目张胆上门来。

    你看,蔷色不无感慨,做人是不是要自己争气,届时,爱同什么人在一起都可以,拋弃人或被拋弃亦全不是问题,得意与失意时均可大灌香槟酒。

    十六岁的蔷色有顿悟。

    甄文彬走了,母女十分轻松。

    二人都觉得时间松动许多。

    绮罗说:“我陪你去配隐型眼镜,过两年,用激光彻底治好这对近视眼。”

    蔷色感慨:“第一次同祖母说看不到黑板上的字,她还不信,笑嘻嘻反问:“你是骗我要副眼镜玩可是”又趁我不在意,指向远处:“哪是什么?””

    绮罗问:“你常骗她?”

    “从来没有,我根本很少与他们说话。”

    渐渐把童年时的委屈倾诉出来。

    “这就比较怪了,怎么老认为孩子会骗她。”

    “你看我这八百多度的近视。”

    “是眼镜没配好,验光师说你那些眼镜全在后巷眼镜店马马虎虎购得。”

    “便宜呀。”

    绮罗颔首:“这是真的,老人总想省。”

    “父亲给的生活费已经不多,老人还想从中获利,生活岂有不艰难的。”

    绮罗不语。

    蔷色低下头。

    “蔷色,说些高兴之事。”

    蔷色抖擞精神“是,我已经找到暑期工。”

    绮罗说:“我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蔷色低声问:“是送花的人吧。”

    “是。”

    蔷色很想见一见这个人,可是潜意识觉得不对,绮罗是她的继母呀,她现在另外有男朋友,亦即是出卖她的父亲,她怎么可以与她朋比为奸?

    蔷色静下来。

    可是,在这世界上,她只有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亲人,她不得作出取舍。

    这大抵是一个人吃人的社会,况且,像她父亲那样迟钝的人,被人卖了,也许还帮那人数钱,他不会介意。

    蔷色抬起头来“好呀,我每天放学都有空。”

    绮罗很高兴“我去安排。”

    案亲不常打电话回来,只偶然寄回一两张明信片,那些明信片,由佣人开信箱取到屋内,放客厅一张长型茶几上。

    陈绮罗下班回来,一边脱鞋子一边顺手看信,重要的取返书房细阅、次要的一撇,顺手扔回长几上。

    那些由丈夫自遥远的地方寄返的明信片,便遭受此等待遇。

    棒了好几日,仍然扔在那里,蔷色过去,轻轻把它们收起,夹在书本中,作为书签。

    人微、力薄、言轻,写的信也无人要看。

    蔷色十分困惑,这真是一个势利的社会。

    她要把这一切细节好好记住,将来,倘若遭遇到同样的事,可作心理预防。

    明信片不见了,绮罗也不问起,可见早已丢在脑后。

    这段时间内,蔷色发觉绮罗置了许多平时不会真的新衣,式样华丽、诱人,颜色出乎意表。

    她并没有试穿给蔷色看,可是挂在房内,蔷色走过,自然看到。

    蔷色尽量低头疾走,这是规矩,寄人篱下者必学,人家要你看,你要高高兴兴的看,人家不想你看,你最好做一个亮眼瞎子。

    一天早上起来,蔷色看到一件小小上衣搭在沙发上,淡湖水绿,裁成t恤模样,可是钉满薄透明胶片。

    天下竟有那样别致的衣服。

    她伸手轻轻摸一下,上学去。

    她是为那个人所穿的吧。

    女为悦己者容。

    那天下午,父亲的电话来了。

    蔷色正在做功课,佣人进来说是找她。

    “蔷色,绮罗在何处?”

    “这是她办公时间。”

    “请同她说,我一时无法联络到她,我将延迟返来。”

    是吗,一个月已经过去了吗,他该回来了吗?

    “公司叫我在伦敦再做一个月,你请绮罗拨个电话给我,或许,她可以告假来与我一聚。”

    蔷色唯唯诺诺。

    “你好吗?”

    “很好,勿挂念我。”

    “此间一级寄宿学校尚有空位,可是学费寄宿费之贵,无出其右,原来,世上并无有教无类一事,看来不但富者愈富,再愈有学养教养。”

    蔷色不语。

    “此事回来再作商量。”

    蔷色忽然问:“你好吗?”

    “连续下雨已近两个星期,我发觉自己原来有风湿痛。”

    “吃用还过得去吗?”

    “有一样相当恐怖的东西,叫牧羊人馅饼,不幸将来你会有机会领教。”

    蔷色惊疑不定“我还以为是约克布甸。”

    “不要去说它了,早餐有种猫鱼,腥臭扑鼻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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