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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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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躲进一间书店里去。

    推门的时候叮一声。

    一进去就看见一叠谢雅正的摄影集。

    他过去取饼一本,轻轻抚摩封面。

    封面上的纪元还很小,李育台忽然承认一个事实:谢雅正已经去世,她再也不会回来。

    走遍全世界不管用,他不会找得到她。

    育台内心反而平和,他放下书。

    这时他听见一声咳嗽,抬起头,看到一名戴金珠耳环的年轻男子。

    他笑道:“我们要打烊了。”

    “这么早?”

    “六点了。”

    果然是,育台打算离去。

    “打算找什么书?”那男子与他搭讪。

    “不过看看。”

    他离开书店。

    李育台不习惯与陌生人打交道,尤其是陌生男人。

    可是那男子随即锁上书店门跟出来“要不要喝一杯咖啡?”

    “呃,不,谢谢。”

    那年轻人笑了“我不会伤害你,请放心。”

    育台也知“那么,到对面快餐店去喝一杯。”

    那年轻人告诉他名字叫约翰,是个诗人,在书店兼职。

    育台困惑地说:“在商业都会做艺术家是痛苦的吧?”

    “嗳,必须成名,否则一生潦倒,不比做律师或会计师,不过也可以生活下去。”

    “诗篇有否获得刊登?”

    “登在诗人月刊上,可是没有稿费。”

    育台抬起头“有无人知道,莎士比亚的‘我可否将汝比作一个夏日’的稿酬若干?”

    约翰很幽默“他不靠那个,他的正职是写剧本,因情节丰富,娱乐性强,观众很喜欢他,收入不成问题。”

    “对对对。”

    约翰看着他“刚才你在书店,明明似在寻找什么。”

    育台欷嘘不语。

    “你看上去是那么伤心寂寞。”

    好像每个人都看得出来。

    “你一定是失去了什么珍贵的事物。”

    育台苍茫地笑着颔首。

    “应该庆幸你曾经一度拥有过。”

    育台一怔“可以那样想吗?”

    “当然,曾经深爱过是非常宝贵的经验。”

    育台有点感激这个年轻的诗人,在这次旅途中,他碰见许多人,每个人都对他很好,每个人都忠告他几句,每句话都有用。

    他没有白出门。

    他说:“我却为没有得到更多而伤神。”

    “你不应贪婪,需知好的事物永不耐久。”

    “为什么?”

    “天理如此。”

    育台说:“所以你是一个诗人。”

    “是呀,触觉比较敏感。”

    回到酒店,老郑的电话追至:“你走运了,明日可以签约。”

    “别忘了你的佣金。”

    “咄,何劳你提醒,受之无愧。”

    就是这点爽快,育台笑了。

    “育台,我很佩服你的手法,你要是决定不走了,我与你拍档如何?”

    “我不会久留。”

    “你与陈旭明是天生一对,就差不能结婚。”

    育台嗤一声笑出来。

    “凤芝很欣赏你,她说男人最动人时刻是像你那样,伤心中不忘振作,一个凄然无奈的笑,茫然的眼神,激发了她的母性,想把你搂在怀中安慰你。”

    可是育台大惑不解:“谁是凤芝?”

    “我的女友。”

    呵那个活泼的女生。

    “她公然在你面前赞美旁的异性?”

    “咄,我又没爱上她,管她欣赏谁。”

    真的,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

    “明天我代表公司签署临时合约,我会叫陈旭明飞过来正式签约。”

    “那敢情好,我们又可以大吃大喝。”

    这帮酒肉之徒。

    “老范呢?”

    “追到香港去了,不到黄河心不死。”

    “他会自讨没趣。”

    “活该碰一鼻子灰。”

    阿郑好似从来没同情过范某人。

    而李育台不知不觉,已经恢复了工作。

    他与陈旭明联络汇报。

    伍和平说:“我会与陈先生一起过来签约。”

    李育台以为她乘机来看他“你何必定这一趟?”

    “我有事。”

    育台一怔。

    “我约了司徒启扬。”

    育台面孔飕一声涨红,这次可窘了,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自作多情,即时碰钉。

    “我很欣赏司徒医生,故与他订下约会,我对这次会面有很大寄望。”

    育台定一定神“你们到多市时我不在。”

    “呵没关系,我们认得路。”

    可曾几何时,李育台已变得没有关系了。

    不然他还以为有谁会等他一辈子呢。

    “和平,无论你心中想要什么,我衷心祝你成功。”

    伍和平感激地说:“谢谢你。”

    李育台放下电话。

    那天晚上,他讪笑自己,他曾为和平那钟情的目光享受过一阵子。

    她是他的小小红颜知己,一直关怀他侍候他,他看着她长大,一份工作做了四年。

    现在,是否意味着她羽翼已成,要脱翅而去?

    看清形有点预兆,那司徒启扬真是个厉害脚色,把李育台身边所有出色女性都一网打尽。

    育台有点不服气。

    因为实在累,他在酒店房间睡着了。

    没有做梦,可是一直听见邻室有个婴儿在哭泣。

    他人的幼儿真是世上最可怕的动物,肆无忌惮地扰人清梦。

    惺松间李育台不知时日已过,还以为是小小纪元在哭泣,毛毛头,两公斤多一点点,一天吃七八顿,哭声嘹亮,雅正还坚决亲自喂养

    那样的苦日子也会挨过去。

    有一阵子每天出门上班,都看见雅正坐在浴室陪女儿学用厕所,一坐好些时候,育台记得他一边暗笑一边出门,庆幸他不必为这些琐事担心。

    雅正临终情绪并不算太坏,她说:“我看上去很可怕吧?”育台说:“并不。”她忽然说:“你请和平替我照这本时装目录去订购一件丝绒裙子,我一直想要一件晚上白天都可以穿的丝绒。”

    那几乎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件裙子速递寄到,前后不过三天光景,可是雅正已经不在了,谁也没想过要把它退回去。

    育台说:“让我看看是什么样子。”

    是最传统的紫玫瑰色,自然绉,很大方。

    和平把它轻轻挂在橱内“留待纪元穿着。”

    “那要等到几时?”

    “很快,”和平答“七八年后就差不多了。”

    那时育台忽然想起雅正拍过一辑照片,是将一件成年人穿的跳舞裙子,罩在小小纪元身上,一年一次,比试大小,每年纪元生日,就拍一张照片,直至裙子合身为止。

    他嘱和平把照片与裙子找出来,他将继续雅正遗志。

    和平自告奋勇“让我来拍照。”

    就是那个时候,找到雅正未寄出的信的吧。

    作家用笔,谢雅正用摄影机,记录了她生活点滴。

    雅正热爱生命,她酷爱这个星球,天地万物都令她欣喜。

    育台看向窗户,天还没有亮,可是育台知道时间已经不早,他轻轻问:“雅正,你知道我在想你吗?”

    他还有正经事要办,梳洗后他联络了律师朋友到田土厅查记录、拟合同,以便陈旭明一到便可以开香槟庆祝。

    一忙,时间便容易过,本来预备第二日早上回西岸,可是最后决定接老陈飞机。

    老陈与伍和平双双出来,看到育台,十分欢快。

    他说:“我早知道你不忍心丢下我。”

    几十天不见,老陈胖了,有点中年味道,大学时期他是最瘦最文弱的一个,所以,你永远不知道有什么在转角等你。

    以前,下了飞机马上可以赶工,现在老陈疲态毕露,需要休息。

    “时间还未到,老陈,你去眠一眠。”

    和平把手绕进育台臂弯,娇俏地说:“我不累,劳驾你陪我到处逛逛。”

    育台十分感慨,她不爱他了,所以这样大胆磊落,以前,和平甚至不敢接触他的眼神。

    这依人的小鸟要飞进别人的怀抱去了。

    他们找一个地方坐下喝咖啡。

    和平问:“伦敦是否一个可以长住的城市?”

    已经谈论到共同生活的问题了吗?

    育台的答案:“当然可以。”

    “可是天气是那样的坏。”

    “真奇怪,我是一点都不觉得,相反地认为云与雾十分诗情画意,即使春季,也尚有一股积郁的优秀气质,老实说,我反而害怕加州那种单调枯燥的阳光,我喜欢有文化背境的城市。”

    “你是头一个称赞伦敦的人呢。”

    “雅正会告诉你同样的意见:春季往湖区,夏季到巴英、秋季往康桥、冬季留在伦敦。”

    和平微笑“你都替我打算好了。”

    育台牵牵嘴角“要嫁过去了吗?”

    她有点腼腆“还早着呢。”

    “让我来替你主持婚礼。”

    “真的?那太好了,谢谢你。”

    果然进展得那么快,育台真替和平高兴。

    “这次你们在何处见面?”

    “陪陈先生签约后我会到伦敦与他见面,我有两个星期的假。”

    小和平终于找到了她的归宿。

    育台说:“千里姻缘一线牵。”

    和平微笑“生活经验越是丰富,越是相信命运吧。”

    育台低下头“完全正确。”

    “性格是否决定命运呢?”

    育台摇摇头“命运决定一个人的性格。”

    和平忽然握住他的手“你对我真好。”

    “彼此彼此,和平。”

    和平把他的手放在脸颊边。

    噫,这样大方,可见是一丝爱意不存了。

    下午,那宗生意顺利交收。

    育台乘夜班飞机回西岸看女儿。

    十点多,纪元还没有睡,在等他。

    穿着一双新买的球鞋,鞋跟有两盏灯,一闪一闪,她叫它们为“星鞋”

    育台把她紧紧拥在怀内。

    “学校好吗,老师同学友善吗,今日又学到什么?”

    这是雅正天天都问女儿的问题。

    纪元的答案通常很调皮:“规定要学会什么的吗?”

    这次纪元说:“姑姑真的对我很好,吃的穿的都替我设想周到。”

    她让小孩穿小仙子那样的裙子以及吃无益的零嘴,所以成为好人中的好人。

    “我愿意同姑姑住。”

    “她晚上有否叫你刷牙?”

    “有时太累,她说无所谓。”

    在姑姑家生活真精彩。

    育台同妹妹说:“你这样纵容她,叫我不放心。”

    育源嗤一声笑出来“你想我立什么规矩?一个几岁大没有母亲的女孩,吃多几颗糖是否可以补偿遗憾?”

    育台亦觉心酸。

    “趁我还活着,多宠她几天,有何不可!”

    “是是是。”

    “做人至要紧开心,才高八斗,名利双收不快乐也就是不快乐。”

    “别再说下去,我快哭了。”

    育源噤声。

    已经没有母亲了,再宠,大抵也宠不坏。

    人生是一条遥远的路,纪元刚起步,应该给她一点信心及鼓励。

    育台没想过要停下来,他飞到巴黎去。

    在左岸一间小迸玩店内,检阅过无数假古董之后,看中一套玻璃器皿。

    他踌躇了。

    带回去?得一直提在手中,多重多麻烦,可是他偏偏晓得和平收到这样的结婚礼物会十分高兴。

    那是一套十二只法国装饰艺术的玻璃杯与相配的水壶:起码五公斤重。

    问了价,天文数字,育台却不担心,刚欲杀价,背后转出一名华裔少妇来,看到育台,笑笑,竟把价目抹去一个零,即以十分一价钱成交。

    也许还是买贵了,不过育台已经相当满意,趁售货员包扎礼物时,他接受女老板邀请,喝一杯咖啡。

    “送给女友?”

    “不,是表妹结婚。”

    “不过,老实与你说,那并不是真的二十年代制品。”

    李育台笑笑“我知道。”

    “啊?”

    “无所谓真同假啦,只要喜欢即可。”

    女老板颔首“我第一次遇见那么豁达的客人。”

    育台欠欠身子。

    人的虚情假意,比西贝古董多,焉能不看开一点,只要大家舒舒服服,真假有何分别。

    她给他一张名片,育台一看,这位女士叫蒋薇薇。

    育台掏遍口袋,找到一张旧名片,也送上给她。

    “果然是香港人。”

    育台笑问:“有个典型吗?”

    在店里逗留了半小时,只得他一个客人。

    “你有无来过敝店?”

    育台点头“三年前,内子在贵店买过一盏铁芬尼吊灯,至今挂在书房,十分美观,那时,老板是一位中年太太。”

    “那是家母,你太太这次没一齐来?”

    育台答:“她因病笔身。”

    蒋女士不出声。

    礼物已经包好。

    蒋女士诚恳邀请说:“我们今天吃沙锅豆腐鱼头,你要不要来?”

    “有几个人?”

    “五六七八个,就在敞店楼上。”

    育台笑了“我七八点钟到。”

    “欢迎你。”

    回家途中,天下湿雪,路滑,他又提着重物,举步艰难,他对雅正说:“我会努力寻欢。”

    去年半夜有一次纪元发高烧,他也是这样背着孩子到医院急症室去,那夜大雨,他边走边流泪。

    纪元烧得筋疲力尽,犹自担心“爸,爸,你在哭吗,你为什么哭,是不是我就要死了?”

    从此他不敢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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