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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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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年前夕,孙平玉买了红纸来,指挥天俦写天地、春联。在农村,能写天地、春联,是有文化的表现,很受人尊敬。孙家的天地刚贴上,亲友纷纷来请天俦去写。在从前,写天地、春联是邵老师、王老师的专利,家家煮肉备饭去请。两位时常看主人身份,不经三番两次请不去。身份实在低的,推已被别家请了,休想请动。邵老师七十多岁,王老师五十多岁。这下突然冒出个十一岁的小子会写天地、春联,全村吃惊不小。孙平玉甚为得意,他生恐天俦写不好,砸了牌子,每天都要拿了压字圈,跟去指挥。天地写了贴上,主人家就好酒好肉,招待父子俩,父子俩酒饱饭足,而后回家。孙平玉如今三十一岁,虽半生过去,只目睹、羡慕过别人受尊敬的好处,而从未被尊敬过,不料如今儿子成器,他也受人尊敬了。法喇有句俗话:“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他刚沾上“看子敬父”的年龄,没想就成了现实。一时招来同龄人羡慕:“孙平玉,你倒值得了,养了个好儿子。你儿子未得‘看父敬子’,你倒得‘看子敬父’了。”

    过了年,便要拜年。陈明贺简易得很,孙平玉多年不去拜年。孙天俦说吴耀芬,每年都去向吴明才夫妇拜年。大年初五,陈福英便带上了孙天俦,拿着两盒红糖,到吴家拜年。孙家年年都是两盒红糖,干斤斤曾开玩笑:“孙家年年来两盒瘪瘪糖,还不抵我煮给他娘俩吃的饭钱,倒多赚我的。”今年又是如此,干斤斤接了红糖,煮饭热肉招待,那煮熟的猪头上,尽是一寸来深的猪毛。干斤斤愧然,对陈福英说:“干姐姐,无法了,你看‘大老摔’这手脚!年年烧猪脑壳,年年挨我骂,永远不改。也是自己的我才敢拿出来热,换成外人,我好意思拿出来?要不拿出来呢,明明你家才过了年,有着猪脑壳舍不得拿出来招待,要拿出来呢,哪块脸好拿!”陈福英说:“他们男子汉做不成这种细活,你莫责怪,富贵家爸爸烧的也是这样。”干斤斤说:“她大姑爹烧的,哪里像这和尚老者烧的。”后谈到吴家明年准备起间房子了,干斤斤说:“干姐姐,无法了,你看这房子,不如人家的猪圈,我这房子三间加起来,都没有你家那猪圈大啊!我都嫁来十几年了,再过两年,吴耀芬都要过你家的门了,还是这个烂房子,我问这个孤寡老者:‘就这样一辈子了?’他说得更气人:‘不这样子还能哪样子?’我气了我骂:‘要是老子是个男的,是一家之主,老子硬是赌气自己修一长三间大瓦房来住起,根本不耐烦问你!老子被你家抢来十几年,得了你家啥子好处?有本事去抢我,就要有本事修间大瓦房给我住嘛!’”陈福英问准备怎么修,她说:“只是勉强修个两间,一间关牲口,一间人住。现在莫说牲口无站处,连人都找不着站脚去处。靠这个‘大老摔’是靠不着的,只能我自己打主意。我盖不起长三间,只敢起两趟,他还不同意,问我:‘钱没一分,粮没一粒,拿什么起?’我火了,说:‘你怕就滚开点,我自己想办法!等老子起好了你来住就是了。’他才同意起了。我都想了,只是木料要点钱,也要不了多少,顶多两百块钱。我拿一年拼命地盘一个猪,卖了就够了。一年不吃肉,难道要不得?活路么你都认得的,农业上的人,只要自己不要太死煞了,亲戚朋友哪家有事伸伸脚手该帮的帮,到你有事,别个又这么望得过?工换工,我也换得过别人!一间小房子,顶多十来天、几百个工就起了,我相信几百个工,我也是出去了的,别的还我的工就够了,还不消求爹爹告奶奶。粮食么,也只要千把斤。”陈福英知她家比自己还艰难,便真想帮忙,说:“钱么,因富贵也在读书,我家也紧,搭救不了,要到粮食,你只管跟我说,我搭救你几百斤,你哪年有哪年还。莫说我还有点存粮,就是没有,我咋个左咋个借都要帮助你。”干斤斤说:“干姐姐,那就好得很了,本来我也不敢开口啊!你要供富贵,应该比我还艰难,都是农业上的,都清楚,要供个学生是轻容易的?而且这些地方,有什么经济门路?也是你们狠,供得起!换在我们,拿什么供?也是你先说了,不然我哪块脸敢向姐姐开口?如果姐姐车不转,就算了,我往别处左别处借,如果姐姐车得转,那就搭救我点荞子、麦子。新荞子打下来,我马上还姐姐。”陈福英说:“咋车不转?车得转的!你得闲了就来称,哪个要你一时就还?你哪时有,哪时还。”干斤斤直忙道谢。

    过了正月十五,吴明才和干斤斤来,过了五百斤荞子、五百斤麦子。干斤斤说:“干姐姐,我不消别处左借了,有你搭救我的荞子、麦子,足够把房子起起来了,你帮了这个大忙,我哪天感激得尽呢!你不搭救我,我哪里去左借?说起倒好听,但左借起来,哪里左借得到?”

    孙平玉的羊,因没人手,左右为难。陈明贺便说:“并来和我的一起放,平时由福九放,你得空时放两天,富贵假期天来和福九放几天。”就这样并了已两年,和陈明贺、陈福全、陈福达、陈福宽家的,都由陈福九放着。孙平玉有空,忙去换陈福九放,但毕竟一年也就是几十天,孙富贵两个假期,也只放得几十天。陈福九从未得读一天书,小时不知,从前几年知了,年年吵要去读书,全家也不拿她的话当回事。寒假一晃就结束,孙平玉已看好日子,天俦就要返校了。这天放羊,陈福九知天俦又要去上学了,一整天难过,回家也不吃饭,陈明贺问怎么回事,陈福九哭道:“我咋会瞎着眼投生在这种人家!万人都得读书,只有我不得读!我比谁憨?我比谁蠢?我哪点不如人?你们为什么不让我读书?怕我还不起你们供我的钱?我赌气还!还不起你们的钱我不叫人!既然不让我读书,为什么要生我?到头令人好不难过!一辈子呀!我这一辈子咋个办呀?你们憨不憨?蠢不蠢?舍不得几文含口钱,舍不得几把猪草,舍不得那几只羊,就害我一生!”陈明贺、丁家芬无法,只好躲往陈福达家去。

    事有不巧,第二天,陈明珠二子戴宝雄来拜年了。戴宝雄比陈福九和孙天俦大三岁,原和天俦小学同班,学习极差,小学毕业未考取,在家务农。陈福九刚两岁,就被陈明珠看上,陈明珠就抱了陈福九,审丁家芬的口气,说:“大嫂,小侄女和小宝雄在一堆乖得很呀,要是长大了也这样合得来,就好了。”丁家芬听出意味,不好回答,便说句好话:“那就好了嘛。”陈明珠大喜,又审陈明贺的口气,说:“宝雄懂事得很,才五岁呀,就会见着人就喊,该喊爷爷的喊爷爷,该喊大爹的喊大爹,有礼貌得很。”回家便对戴宝雄说:“大舅家福九好不好?”戴宝雄说好。陈明珠说:“下次见到你大舅、大舅母,要甜甜地喊他们,我就把福九说来给你,你不甜甜地喊他们,我就不说。”陈明贺、丁家芬本就对侄子、外侄等很好,侄子、外侄都乐意见他们。下次戴宝雄见陈明贺,老远就站住喊:“大舅!”陈明贺大喜:“我妹子所说不假,这外侄的确有礼貌。”陈明珠好不欢喜,即来请常世英做媒。常世英大喜:“好好好!外孙讨孙女,亲上加亲,我又当奶奶,又当外婆,又当媒人,以后宝雄既可以喊我外婆,又可以喊我奶奶;福九也可以既喊我奶奶,又喊我外婆,任由他们喊。你跟我去。”陈明珠说:“我妈也是!我怎么好跟你去?我跟着去,万一大哥、大嫂不给又咋整?岂不既扫大哥、大嫂的脸,又扫你的脸,又扫我的脸?咋个下台?你一个人去,好说!大哥、大嫂不给就算了,谁的脸也扫不着。”常世英不管:“不怕,你跟我去,是你亲大哥、亲大嫂,你还怕哪样?扫了脸也没什么了不起!难道扫了脸就不是一家了?我是你们的妈呢!我当媒人,他家两口子敢不听?”就风风火火拉了陈明珠跑到陈明贺家,未进门就说:“我来做媒把福九给宝雄!陈明贺你不能让我老几十岁了还挝天挝地枉跑一趟!”陈明贺、丁家芬大惊。丁家芬本对陈明珠性格好强有意见,想在陈明珠面前,什么样的儿媳妇也过不起,但陈明珠就在面前,不好开口。陈明贺也明白陈明珠的性格,万事皆可,但待儿媳妇未必就可,但听常世英说不准让她枉跑一趟,便不好拒绝,事情就这么定了,至今已是九年。陈福九性强,而戴宝雄性子极弱,走到一起,陈福九神采飞扬,而戴宝雄委顿不堪,陈福九看不起戴宝雄,戴宝雄怕陈福九,双方自幼合不来。陈明珠性刚,见儿子不成器,时常打骂:“怎么没一点刚性?陈福九是个姑娘,还比你当男子的强,莫说别人说你配不上,老子都觉得你配不上!你就该拿出男子汉的气概来,从气势上压住她!不然莫说她不愿你,讨不过门,就是讨过门,你也降她不住!”但戴宝雄生来就仿佛无什么男子汉气概,对陈福九又爱又怕,到最后连每次拜年,都怕来见陈福九。陈明贺虽也看不上戴宝雄,但对他一直很宽容。陈福九早就要退,被陈明贺压住:“只要你敢提退,老子立即两猪圈门枋枋给你打了喂狗。”陈福九便无可奈何。陈明珠生恐这门亲事要脱,见责怒儿子不起作用,转而不断的捧着呵着陈福九。陈明贺主动对陈明珠说:“妹子,你莫焦,福九一千天都是你家的人。大哥做事你知道,说的话比立的桩桩还稳。”

    当下见戴宝雄拎着面条、红糖又来了。陈福九大怒,将装面条、红糖的背箩提起就往门外扔,并道:“你早点滚回去!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以后不许你再来!”戴宝雄落荒而逃。陈明贺回来,大怒,提了一根拳头粗的棒子,朝陈福九没头没脑地打,道:“老子少一个姑娘不要紧!打掉你老子还有四个姑娘!如果都像你这样,一个都没得更好!”陈福九也倔起来:“死了也算了!要逼我嫁姓戴的,除非我死了以后!”陈明贺棒子更下的毒,打在陈福九身上只听闷响,陈福九泪如雨下,但就是不哼一声。丁家芬来拉,被陈明贺踢开,陈福全等来拉,陈明贺连陈福全等一起打。众人无法,忙去请常世英。常世英哭了跑来,抢过陈明贺的棒子就朝陈明贺打,骂道:“她不愿也就算了!你下这样的狠心打!都是老娘作孽,当了这个媒人!你打她不就是羞我?”陈福九直叫:“奶奶别管!我是决心死了!谁也休想逼我!”常世英抱住她哭道:“都怪奶奶,你要退就好好地提出来,不要和你爹吵!你提出来后,我喊你大娘、大姑爹来,要退要好你们当面说。”陈明贺当即道:“我妈您咋这样说?难道我还作不起主?我一辈子在谁面前说过假话?在妹子面前说话都不算数了,那天下的人谁还相信我的话?”

    事情就这么僵下来,陈福九已不再拿这桩小婚当回事,陈明贺也无法再逼,陈明珠也不来言退。陈福九羊也不放,每年挖药根卖,存了几元钱,便一心只作上学的准备。陈明贺只好叫孙平玉、陈福全、陈福达、陈福宽等来:“我这几天实在紧,你们几家抽两个小娃儿出来,把羊放住。”于是孙家抽孙富民、陈福全家抽陈志贵出来放羊。

    不久便到陈福香出嫁之期。天俦周末回家,被叫了去挂礼,坐到礼桌边上,将送礼者姓名及所送金额、礼物件数记在礼簿上。孙平玉不放心,站在旁边看,来一个人,便说:“富贵,这是你老祖的侄儿子,你要喊外公。”便说了名字叫天俦记。又来一人,孙平玉说:“这是你外公的妹子,你要叫二姑外婆。”天俦忙忙碌碌,边听边记,一天见了几十个姑外婆、姑外公及几十个常世英后家的侄子、孙子,深感陈家家族真大。这些人来到,见挂礼的是个小子,站着才有桌子高,大吃一惊。知是孙平玉之子,已进初中了,不免要夸孙平玉一番:“侄儿子福气好嘛!才三十零头,儿子就已成器了。”孙平玉口里谦虚,心内好不高兴。陈明贺见众人夸奖外孙,也甚高兴,说:“我这外孙,今天给外公家增辉添彩了。”

    与戴宝雄和陈福九这对亲表兄妹不同,陈福香与陆建琳只是堂表兄妹,也是两岁就订的婚。二人同岁,历来情投意合,虽是父母作主、媒人穿线订的小婚,却当二人自由恋爱成的。陆家因陆国海能说会道,且会硝大衣,家道甚殷。陆国海虽在农业上,却不事农业生产,不时买点狗皮、羊皮来,一年硝几十件大衣卖出,生活便解决了。陆国海爱卖弄自己富有,这下长子结婚,正是他大肆夸张之机,于是来迎娶的礼甚厚。陈明贺嫁长女陈福英时,因在合作社,家道再好也好不到哪里去,仅打了一口木箱陪嫁。亲友们也是如此,尽管当时族宗很大,但来了也送不了什么东西。其后陈福全、陈福达、陈福宽成家,陈明贺一直再未嫁女。十几年后嫁次女,家道好了,所以脸盆、水壶等全亮铮铮地买来,箱柜黄澄澄地打好,码在堂屋中,以备陆家来人背取。一对比下来,陈明贺就觉对不住长女陈福英,便说:“福英,你嫁时爸爸拿不出什么东西来,你是明白的,不是爸爸有而不给你,比起福香,你是亏了点,我给你一只羊,你到我羊群中去择,择到哪只拉哪只,你拉去要卖了打箱柜也好,要卖了供富贵也好,由你。我想给你箱柜,又想你现在供富贵,紧的是钱,不如给你只羊,紧急忙把你卖了供富贵更好。”陈福英不要:“你生我养我,这恩就永远算不清,哪还敢跟你算箱柜?这号东西有也在用,无也在用,这么多兄弟姊妹,你多给哪个一两件,少给哪个一两件,有什么要紧?况且当时不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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