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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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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谈完“公事”陈世龙谈私事,把胡雪岩对阿珠的用心及处置,从头细叙。郁四觉得比听书还要有味,从烟榻听到饭桌上,再由饭桌听到烟榻上。听完说道:“老胡这个人,真要佩服他!做出来的事,别出心裁,真正漂亮!”

    “四叔,”陈世龙说“喜事总在年底,那时候发帖子,要你老人家替我出面。”

    “那当然!”说到这里,长叹一声:“你倒好了”

    这自是触景生情,想起阿虎,陈世龙赶紧说道:“四叔,你老人家不要难过!阿虎不在了,还有我侍奉你老人家。”

    一听这话,郁四的眼圈红了,也不知是伤子还是为陈世龙而感动?但终于强自振作起来“小和尚!”他说“你晓得的,我这个做四叔的,也有对不起你的地方,现在事情过去了,也不必多说了。你现在成家立业,朝正路上走去,我高兴得很,亲事自然我来出面,一切都是我的。那四样首饰,你打听打听看,老胡是花多少银子办的,我来还他。有我在,这笔聘礼不好叫他出。”

    陈世龙自然感激。但他虽只跟了胡雪岩短短一段日子,因为人既聪明灵活,又是衷心受教,人情世故的阅历上,大非昔比,此时心里在想,自己是出于一番至诚,安慰长辈,而郁四居然拿自己当亲人看待,原是好事,但郁家迟早要闹家务,阿兰姐正在动娘家的脑筋,自己再受郁四的好处,叫别人看来,仿佛他也是乘虚而入,在打郁四的主意,这个嫌疑不可不避。

    避嫌疑犹是小事,眼前看样子是阿兰姐在替郁四当家,买那四样首饰也要千两银子,由郁四捧出来还给胡雪岩,阿兰姐知道了,心里先将不舒服,闲话可就多了!

    “怎么?”郁四见他不作声,倒真有困惑了“那还有什么话说?”

    陈世龙已决定辞谢郁四的好意,不过这话不知如何措词?经他一逼,只好这样答道:“四叔!不是我不识拾举,我是想争口气,这件事我要自己来办。为来为去也是为四叔争气,说起来,四叔可以告诉人家,小和尚是自己讨的亲,我要替他出聘礼,他用不着。这不是四叔也有面子。”

    江湖上讲究面子,也看重“人贵自立”这句话,尤其是做长辈的,听他这样说,自然要嘉许“你这两句话,我听了倒高兴。不过,”郁四又以告诫的语气说“你刚刚出道,不要别的本事没有学会,先学会说大话。那就不对了!”

    “我是实实在在的话。尤其是在四叔面前,说大话算哪一出?”

    “那么,我倒问你。”郁四很认真地“你哪里来的钱讨亲?你不是说四样首饰是老胡替你买的吗?”

    “是啊!胡先生替我垫银子买的,将来我分了花红可以还他。如果是四叔替我出了这笔钱,将来我说拿了来还四叔,不是要挨骂了吗?”

    “那也一样。你有了钱也可以孝敬孝敬我的!”

    “那还用说?我有了钱不孝敬四叔,把哪个用?不过眼前要请四叔,帮我做过面子争口气,一切让我自己来。”

    听了他的话,郁四又高兴、又困扰,高兴的是他前面那两句话,就算是米汤,心里也舒服。困扰的是后面那两句话,不管他,让他自己去料理,是帮他争气做面子,出钱替他办喜事,反倒不是!这成何话说。

    虽不成话,却驳不倒!郁四把头往后仰一仰,打量了陈世龙一番,拿签子指指点点地说:“两三个月不见,我看你是变过了!长衫上身,倒也蛮象个‘大二先生’的样子,说两句话,异出异样,比上头的‘官腔’还要难应付。这都是你从老胡那里学来的?”

    其词若憾,其实深喜,陈世龙笑笑不答,站起身来说:“四叔,我还有几桩事情,等着要去接头。明天再来看你老人家。”

    “明天到我家来,北门!”郁四特地交代明白,接着又叹口气“唉,这一阵的日子,不是人过的,今天见了你,心里好过得多。你晚上有空,最好再来一趟,我还有些话要告诉你,如果今天晚上没空,明天上午一定来,茶店里我这一向也少去,今天是为了等你,不然我也就在家里孵孵算了,衙门里的差使,我都想辞掉。没有意思!”说着,摇头不止。

    郁四居然连世袭的差使,都不想要了,可知心境灰恶。陈世龙于心不忍,颇想再陪他坐一会,说些夷场上有趣的见闻,为他遣愁破闷,无奈这一夭,从水晶阿七来访开始,已经耽误了太多的工夫,不得不走,去办正事。

    等一个圈子兜下来,把胡雪岩交代的事情办妥,已是近夕照黄昏,匆匆赶到大经丝行,只见黄仪迎着他说道:“你丈母娘刚走,把你的房间铺陈好,还等了好一歇辰光,看看你不来,只好回去。临走千叮万嘱,一定要你到家吃饭。丈母娘待女婿,真正是没话说。”

    “我心里也急。”陈世龙有些不安。“实在是分不开身,现在也还不能去,我想先给胡先生写封信,好趁早叫航船带出。”

    “晚上回来写也不迟。好在你今天总要住在这里。”

    “不!”陈世龙觉得住在大经,便好似“入赘”一般,有骨气的男子汉是不肯做赘婿住在岳家的,因而很坚决地表示:“我还是住在我自己那里。”

    黄仪了解他的用心,点点头说:“这也随你。不过我劝你早点到张家,信到那里去写也一样。”

    这个建议,陈世龙接受了。赶到张家,正好是阿珠来开的门。这一次不象昨天那样不好意思了,她用微带埋怨的口吻说“怎么到这时候才来?”

    “遇以好些意想不到的事。唉!”陈世龙摇摇头。

    “一进门就叹气,”阿珠十分关切地“为啥?”

    “不是我的事。”陈世龙怕她误会,先这样说一句,好叫她放心“一个要好弟兄,想不到死掉了。真正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看他神情不怡,阿珠也郁郁地不开心。关上大门,把他带到客堂说道:“爹吃喜酒去了。没有人陪你。要不要到厨房里来?”

    “要来的!”陈世龙说“等我到厨房里去打个招呼,抽空给胡先生写信。”

    这个招呼一打就是好半天工夫,阿珠的娘一面炒菜,一面问长问短问陈世龙这天做了些什么?于是谈阿虎就谈不完,自然水晶阿七那一段,他只字不会提的。

    “好了!”阿珠等要开饭时笑道“信也写不成了。”

    “吃了饭写,今天非写不可。”

    这是正事,阿珠的娘把它看得很重要,吃完饭,忙着收桌子,泡上茶来,摆出笔砚,阿珠又替他铺纸磨墨,连陈世龙自己都觉得这样子未免太郑重,便自嘲似地说“不象写信,倒象给皇帝写奏折。”

    “闲话少说,快点写好了,送到航船上。晚上,人家都睡了,那就得明天起个大早才赶得上。”

    明天有明天的事,陈世龙感恩图报,决心要好好巴结,守定今日事今日毕的宗旨,当时定一定心,把胡雪岩交代的事,办得如何,逐项写明。最后提到郁四,说他独子病故,而且要闹家务,精神颓唐,当然,也提到了他的喜事。写完看一看钟,已经九点敲过,匆匆告辞,自己送到去杭州的航船上。然后径自回家。

    未曾进门就已发现了怪事,他屋里亮着灯,而且不止一盏灯亮。

    陈世龙出门向来不上锁,因为没有什么东西好偷,而钥匙忘记带出来,或者虽带出来而遗失反倒麻烦,好在同一个大门里的邻居会替他照看,不锁更不要紧。有时朋友来访,见他不在家径自推门入内坐等,事或有之,但都在白天,象这样的情形,还是头一回,不免令人诧异,同时也逗人的好奇心,陈世龙心想,倒要看看是哪一个?

    这样转着念头,就不肯直接推门去看,蹑手蹑脚走到窗下,找个窗纸破了的洞洞,凑眼过去张望。一望就知道麻烦大了。

    里面是水晶阿七,对着一盏擦得雪亮的油灯在喝茶,两眼怔怔地望着另一张桌上的油灯,仿佛有无数心事在盘算。看她身上穿一件紫红宁绸的小夹袄,领子上的纽扣未扣,敞得极大,一股系肚兜的金链子,隐约可见,这副样子让人看见了,不说“水晶阿七跟小和尚有一腿”那才真叫有鬼!陈世龙十分火冒,走到房门口,提脚就踢,但就在拉起脚的刹那,心中自语,慢来!看样子阿七不知安着什么心?他知道她的为人,心是不坏,但吃了那碗饭,脸皮就撕破了,什么好刁泼辣的事,都做得出来。也许她是故意的,好说不行,存心来撩拨得自己跟她吵架,传到阿珠耳朵里,这饥荒有得打。万一吵散,阿七就得其所哉了!

    念头转到这里,自觉是“小人之心”但记起黄仪常说的两句话:“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象阿七这种人不可不防,只看眼前的情形,就是自己防不到的。

    想停当了,气也平了,伸手把门一推,阿七似乎猝不及防,霍地站起身来,两眼睁得极大,看见陈世龙才拍拍胸说:“咄!吓得我来!”

    “你倒不说我吓一跳!”陈世龙平静地答道“你这样子,象不象半夜里跑出一只狐狸精来?”

    “你骂好了!”阿七泰然地笑着“好在我自己晓得,我不是来迷你的。”

    “那你来做啥?”

    “想想你光棍可怜,我又没啥事情好做,替你这间狗窝样的房子收拾收拾,这总不犯啥法?”

    这一说,陈世龙才把视线扫了一遍。屋子里收拾得象个样子了,尤其使他触目的是,那张床不象自己的床,他是从来不叠被的,此刻叠好了被一看,仿佛那张床大了许多。

    “难为你!”陈世龙坐了下来。

    “刚刚泡的茶。”阿七倒了一杯茶给他“廊沿上我替你炖了一锅鸭粥在那里。”

    “哪里来的锅灶?”

    “买的。”阿七数着手指说“风炉、茶壶、砂锅,还有炭,一共用了两千铜钱。”

    “还替我买了啥东西,一共垫了多少?”

    “你要还我?”

    “当然!”陈世龙说“我又不跟你‘做人家’,没有要你来买的道理。”

    看他的神气倒还平静,但话中摸不到一丝热气,阿七心里便自怨,何苦来自讨没趣?但一则不甘于就此一走,二则是觉得良家妇女好做,凄凉和寂寞难耐。秋宵冷雨,独对孤灯,把棉被咬破了都没用,还不如在陈世龙这里的好,虽说他没有好脸嘴给人看,到底是两个人呀!

    这样转着念头,陈世龙就落下风了,他原来是想她自觉没趣,不如归去。谁知她虽觉没趣而不走,是他再也猜不到的,所以谈话依旧是一句顶一句,毫不放松。

    阿七行所无事,走到廊沿下去把一锅鸭粥端了进来,放在地上,接着又奔了出去,只听乒乒乓乓的响声,不知在搞些什么?陈世龙忍不住也走出去张望,这才发现廊沿转角上已安下一个小小的厨房,一张白木方桌,靠壁置着一具竹子碗橱“乒乒乓乓”正就是她在取碗筷弄出来的响声。

    她倒是真的想打算跟自己“做人家”了。陈世龙又好气,又好笑,却不能说什么,他回身坐定,阿七已跟着走了进来,手里一个托盘,两副碗筷以外,还有两碟小菜,一碟是糟“吐瓞”一碟是酱萝卜。

    “我不要吃!”陈世龙先来个拒人于千里之外。

    “你不吃我吃!”阿七答得异常爽脆。

    她自盛了一碗鸭粥坐下来吃,也不知是真的饿了,还是有意气他?只见她唏哩呼噜,吃得好香。鸭粥熬得火候够了,香味浓郁,不断飘到他的鼻下,再看她挟块绷脆的酱萝卜放在嘴里,咬得“嘎吱嘎吱”地响,越使得陈世龙要咽唾沫。

    想想有点不甘心“你这个人倒好!”他说“真的当这里是你的家了?”

    “有交情的嘛!”阿七毫不在乎地说“你到我那里,还不是一样?”

    “我是不会这样子不识相的。”

    “你是说我不识相?”

    “有一点。”陈世龙说“天晚了,我要睡觉了。”

    “小和尚,你气量真小!”阿七的声调幽幽地“你就让我把这碗粥吃完了,再赶我走,也还不迟。”

    这话说得很够分量,陈世龙大为懊悔,堂堂男子汉,在江湖上辈分虽低,倒也从来没有哪个敢当面藐视过,不过今天“吃瘪”在她这两句话上!于是他要“找场”了!“什么气量小,气量小?谈不到!”他说“我是为你好,不是啥‘赶你走,!随你喜欢到啥辰光,我不在乎。不过我要少陪了。”

    说着脱下长衫,往椅背上一搭,坐到床沿上去换拖鞋。哪知早晨刚刚穿过的拖鞋,此时已不在床下,心知是阿七不知摆到哪里去了?懒得跟她搭话,使把鞋子一甩,身子往床上一倒。

    “拖鞋在这里。”阿七从床头方凳下拖出一双拖鞋来,回身又把他的长衫挂到衣架上,接着又去收拾桌子。

    陈世龙看在眼里不响,但身子却睡不宁帖,倒象背上长了根刺在那里似地。他此时唯一的希望是,阿七早早离去,从此不来。

    “小和尚!”阿七收拾完毕,坐下来说“我有句话要问你。”

    不理不好意思,陈世龙只得冷冷地答道:“你说好了。”

    “说实话,我从来没有烧过这么入味的鸭粥,你吃一碗好不好?”

    想不到是这么一句话!陈世龙大出意外“人心都是肉做的”她辛辛苦苦烧好,还要哀求别人来享用,仿佛吃她一碗鸭粥,就是帮了她什么大忙似的。这叫人无论如何硬不起心肠来峻拒,只好这样推托:“已经都收拾好了,何必再费事”

    一句话没有完,阿七已站起身来,连连说道:“不费事,不费事!”说着,就走了出去。

    陈世龙无法阻拦。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懊恼,是恨自己无用,连个阿七都对付不了!于是自己跟自己赌气,一面从床上仰身坐了起来,一面心中自语:何必象见了一条毒蛇似地怕她?越是这样躲她,她越要缠住不放。

    等阿七笑嘻嘻地盛了粥来,他也不说一声“谢谢”扶起筷子就吃,也象她一样,把酱萝卜咬得“嘎吱嘎吱”地响,吃完一碗,再来一碗。

    “味道不错吧?”阿七得意地问。

    “不见得怎么样。”

    “哼!”她撇一撇嘴,笑他言不由衷“我烧的粥是不好,不过你的胃口还不错。”

    “我的胃口是不好,不过不吃你不开心。”陈世龙学着她的语气说。阿七不作声,静静地在咀嚼他这句话的滋味。

    “现在该论到我问句话了。”陈世龙放下空碗说:“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没有啥!说实话,我回去也没有事,一个人躺在床上想东想西,一夜到天亮都睡不着。跟你谈谈,心里好过些,谈到差不多辰光了,你睡你的觉,我回我的家。”

    所望不奢,而且陈世龙对她的观感,跟刚进门时,已有不同,于是点点头答应:“好嘛!大不了陪你坐到天亮。”

    阿七嫣然一笑,先把碗筷收了出去,重新沏了一壶茶来,就隔着一盏剔亮了的油灯,跟陈世龙闲谈,自然是她的话多,谈郁四的待人接物,说他“还算是有良心的”只是耳朵软,喜欢听女儿的话。又说她本来已经死心塌地的预备跟郁四一辈子,哪知道中途出此变故?因而便发牢骚,说大家只骂风尘中人下贱,去不知从良也不是件容易事。

    谈到这里就不是闲话了“小和尚!”她说“我今天下午去打听过了,你跟张家的亲事不假,我晚了一步!那么,你倒替我想想,我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法?”

    看她的神情是诚恳求教,陈世龙不能推托,想一想答道:“你自己总要有几句话摆出来,人家才好替你留意,譬如说,你吃不吃得苦,肯不肯做小?要怎么样的人品?说清楚了,我替你去找。这件事说难很难,说容易很容易,胡老板在这两三个月中,就做了三个媒。在这上面,就跟他的做生意一样,顶有办法。我把你的事情托他,包你三个月之内,就有好消息。”

    阿七不响,只是眨眼,仿佛连她自己都弄不清楚,该“从”怎么样的一个“良人”?

    “终身大事急不得!”陈世龙趁机劝她走路“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已经吃过一次亏,不能再吃第二次。”

    语气很诚恳,阿七觉得他说得很中听,便站起身来有告辞的模样。陈世

    龙的动作很快,把他从大经丝行带来的钉在亭柱上的一盏灯笼,取了下来,

    点了蜡烛,交在阿七手里。

    “那么明朝会了!”

    “明朝会,明朗会!”陈世龙灵机一动,下个伏笔:“不过这两天你怕不容易寻得着我。”

    “怎么呢?”阿七问道“这样子忙法?”

    “是啊!说来你不相信,连知府衙门里的公事,我都要管。”

    这也没有什么不能相信,阿七知道胡雪岩跟王大老爷是分不开的,既然陈世龙是胡雪岩的亲信。附带办些知府衙门的公事,也是情理中事。好在公事总在白天,晚上亦总要回家睡觉,不怕寻不着他。

    陈世龙要避她的,正在晚上。看阿七现在的样子,硬的吓不走她,软的磨不过她,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当然不能离开湖州,那就是两个办法,第一个是另外找房子搬家,第二个是住到大经丝行去。

    细想一想,其实只有一个办法,搬到大经丝行,因为另外找房子搬家,别人问起来,总得有个说法,说是为了避阿七,则变成自己心虚,无私有弊了。同时,阿七说不定会到大经去找,自己在那里,比较好应付,否则,阿七在那里说两句不知轻重出入的话,引起嫌疑,就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打定了主意,安然入梦。第二天一早出门去看了几个素日有来往的小弟兄,一顿酒吃到下午三点钟,回家收拾随身衣服,带到大经丝行。

    “来,来!”黄仪从屋里奔了出来,招手喊道:“今天我这个媒人有话跟你说了。”

    邀他到房间里,一谈经过,陈世龙大出意外。据说郁四在这天早晨,特地到大经丝行来看老张,口称“亲家”说陈世龙是他的小辈,现在当儿子一样看待,将来办喜事,男家归他主持,同时送了一千两银子的聘金。

    “你丈人老实,有点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办?特地来问我,这还有啥话说?我叫你老丈人认了亲家。”黄仪很高兴地说“到底是占码头的人物,做事漂亮之至,送了我二百两银子,算是谢媒,不收他会不高兴,我也就老实,叨你老弟的光了。”

    陈世龙听这一说,觉得面子十足,心里非常高兴,但不肯在脸上摆出来,怕黄仪发觉他并不知道这件事。

    “这一来,日子就急得不得了。”黄仪说道:“你丈母娘请我去吃中饭,当面跟我说,她要替女儿办嫁妆,起码要半年工夫,年底下来不及。看你的意思怎么佯?我们先谈好了,再跟郁四叔去说。”

    陈世龙有些不太愿意,想了想问道:“不晓得阿珠怎么说?”

    “你问这话真没道理!她会怎么说,难道说越早出阁越好?”

    想想不错,陈世龙失笑了“这件事我做不来主。”他说“要跟郁四叔、胡先生商量了再说。”

    “难道你自己作不得你自己的主?”黄仪拿了郁四的、吃了张家的,不能不把情况弄清楚“说句实话,你父母双亡,人家虽帮你的忙,到底不是‘父母之命’。”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两句话,陈世龙也听到过,但他的这头亲事,真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成家立业是一事的两面,为胡雪岩想,是要提拔陈世龙,也为了他自己的事业,要觅个得力的帮手,引替陈世龙促成良缘,此刻各样生意,都在着春进展之中,到什么时候,需要陈世龙出力,只有胡雪岩心里才有数,倘或正要用人的时候,他在忙着办喜事,岂不耽误了生意,那就不是胡雪岩的本意了。

    除此以外,陈世龙还有一份感恩的心情,自从跟了胡雪岩,叫他“先生”陈世龙才知道“师父,师父”师真如父,为了尊敬“胡先生”哪怕就没有耽误生意的顾虑,他也愿意请命而行。

    见他沉吟不语,黄仪明白了,陈世龙必有他的难处,但女家也有女家的难处,要先让陈世龙明白,否则做媒人的两头传话,南辕北辙,就吃力而不讨好了。

    “世龙,”他用劝告的语气说“洞房花烛,一个人一生只一回,女家又是独养女儿,人家要好好预备嫁妆,因此耽误日子,我们做男家的要体谅。大户人家的小姐,一到了十二三岁就在办嫁妆了,一办五、六年,不足为奇。现在人家只要五、六个月,不算多。你跟胡老板去说,他的人情世故熟透熟透,一定会答应。”

    “我也晓得他十之八九会答应,不过我不能不先跟他说一声。”

    “那就行了。”黄仪指着他随身的衣包又问“你主意改过了?觉得还是住到这里来方便,是不是?”

    陈世尤灵机一动,阿七的事,不便对别人说“媒人”这里正好说清楚,万一将来发生误会,有个有力的见证,于是叹口气说:“我是来‘逃难’!”“咦!”黄仪大为惊异,而且颇为关切“你有了什么麻烦,自己家里都不能住了!是不是欠了哪个的债?”

    “债倒是债,不是钱债”听他说完经过,黄仪笑道:“真正是风流债!世龙,你倒是艳福不浅。”接着又用不胜羡慕的语气说:“到底是小伙子,有办法!”

    “你还要拿人开胃!这件事,没有第二个人知道,黄先生,你要帮我的忙。”

    “你做得对,步子踏得很稳。不要紧,不要紧!”黄仪拍胸说道:“只要你自己把握得定,不受她的诱惑,一切有我。如果她寻上门来,我有绝妙一计对付她,包你一点麻烦都没有。”

    听他说得如此有把握,陈世龙关切以外,不免好奇,笑嘻嘻地问道:“黄先生,你这条妙计,可以不可以先跟我讲一讲?”

    “天机不可泄漏!”黄仪定神想了一会,忽然问道:“有句话我再问一声,你确确实实晓得她跟郁四叔是好好分手的?不是吵散的?”

    “看样子是这样。不然郁四叔也不是好说话的人。”

    “等她来了,你躲起来,千万不要露面。我自有‘退敌,之方。”

    陈世龙实在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好在有了这块挡箭牌,诸事无碍,宽心一放。当时便住入他丈母娘替他布置的卧室。略略睡了片刻,复又出门去向郁四叔道谢,陪着他说了些闲话,再到张家,阿珠的娘对他是越发亲热了,但也象是越发客气了。

    “我住到行里去了。”他这样告诉她,不说任何原因。

    “原该这样。”阿珠的娘当然高兴“以后你每天回家来吃饭,行里的伙食也还好,不过总没有在家里吃得舒服。”

    他们这样在谈,阿珠一直躲在自己的屋中,她有许多话要问陈世龙,只是越来越觉得不好意思。陈世龙也是一样,不便闯进屋去,只不住遥望雪白纸窗中的一盏明灯、一条黑影,看看已无话可说,起身告辞,阿珠的娘没有留他,也没有提到阿珠,让他怏怏然地离去。

    陈世龙一路走,一路在想。觉得他丈母娘仿佛有把他与阿珠隔绝开来的意思?这是为了什么?费人猜疑。当然,他不愿往不好的地方去猜,然而实在也无法说它是个好现象,只好自譬自解,当作一件偶然之事。

    第二天一早起身,神清气爽,思虑敏锐而周密,觉得在湖州要找件正经事做,如果湖州无事,就当赶回杭州,看胡雪岩有何差遣?无所事事,坐享“清福”决不是善策。

    于是他粑整个情况细细思考一遍,发觉有件事情可以做,去打听打听丝的行情。这个行情是胡雪岩所急于想知道的,他在杭州一直也在打听,但销洋庄的丝,大部分出在湖州,在杭州打听湖州的行情,不一定准确,闲着无事,正好替胡雪岩在这方面出点力。

    转念一想,这件事是黄仪熟悉。行情如有变化,他一定会写信给胡雪岩,自己何必白忙?倒是到县衙门里去看看那两位师爷,打听打听官场有什么消息,倘或平静无事,不如回杭州去的好。

    结果是扑了个空,也可以说是碰了一鼻子的灰。刑、钱两师爷的住处,关防甚严,向来不准闲杂人等乱闯,陈世龙跟杨用之他们并不熟悉,所以托听差通报进去,都挡驾不见。

    陈世龙心里很不高兴,但想想是自己冒昧,又算长了一次经验。回到大经,枯坐无聊,想回自己住处去看看,刚踏出门,只见行里的一个小徒弟,匆匆赶来告诉他,说黄仪叫他来通知,让陈世龙赶紧从后门避开。这是阿七寻上门来了。陈世龙好奇心起,反倒不肯走,只问:“可是有个堂客来看黄先生?”

    “是的。”

    “黄先生怎么跟她说?”

    “黄先生笑嘻嘻地请她到里头坐。叫她‘七阿姐’。”

    听这一说,陈世龙决定会窥探一番,遣走了那小徒弟,从侧门溜到黄仪那里。他的房间旁边就是楼梯,楼梯下面是堆储杂物之处,有一道门锁着,陈世龙悄悄开了锁,就躲在这里偷听。

    “七阿姐!”他听见黄仪在说“我倒不晓得你跟世龙相熟。”

    “我们认识多年了。”

    “这样说起来,你们是‘老相好’?”

    黄仪的话过于率直,近平粗鲁,听壁脚的陈世龙大为皱眉。就这时一线光亮穿壁而入,壁上本来有个洞,刚才是为黄仪的背脊所挡住了,此刻他换了个地方坐,所以光线得以透过。陈世龙凭此指引,悄悄移步凑眼,阿七和黄仪恰好都在视界之中。

    阿七打扮得很朴素,穿一件铁灰线春的薄棉袄,系着玄色洋绉的裙子,脂粉不施,只在鬓边替一朵红花。这样打扮,在庄重中又显得很俏丽,徐娘风韵,着实迷人。

    她的神色也很庄重,但一双眼睛不能动,一动便如波光潋滟,令人目炫。陈世龙顾得看,便顾不得听,想不起刚逝的这片刻工夫,两个人又对答了几句什么话?只见阿七略有愠色,必是黄仪说话太不客气的缘故。

    “七阿姐!”黄仪在说“既然你们规规矩矩,没啥纠葛,那么你来看世龙是为啥?”

    “我有笔小小的款子,托他代为放息。现在要钱用,想请他替我抽回来。”

    一听这话,陈世龙先是诧异,从而恼怒!这不是诬赖?她何尝有什么款子托自己放息,然而稍为多想一想,便即恍然,这是“烟熏鼠穴”之计,目的是要把自己逼出来跟她见面。这一计想得甚绝!怕黄仪难以应付了。

    不然!黄仪听陈世龙谈过她跟郁四的情形,以前陈世龙连跟她见面的机会都没有,怎会替她经手银钱?而况郁四自己跟人合股开着聚成钱庄,如果阿七有私房,何不存在聚成生息,要来托陈世龙代放?

    明知道她是假话,黄仪却不肯戳穿,只问:“你那笔钱是多少,要抽回多少?”

    “不多,几百两银子,能抽回多少是多少。”

    “好的。我替你转告。”

    “谢谢你!”阿七略停一停又说“不过我想要当面跟他算一算帐。黄先生你看,我啥辰光来,可以见得着他的面?”

    “说句实话,啥时光也见不着!”

    “为啥?”

    “为了他一见你七阿姐要着迷,我的责任有关。”

    这句话很厉害!厉害在骤出不意,如当头霹雳一般,把盘算得好好地,预备一步一步逼出陈世龙来的阿七,震得七荤八素,枪法大乱,有些气馁了。望着笑嘻嘻地,似乎不怀好意的黄仪,阿七很不服气,挺一挺腰,凸出了她那个鼓蓬蓬的胸脯说:“着迷不着迷,不去说它,我倒要请教黄先生,什么叫‘责任有关’?我要跟陈世龙见一见面,谈正经事,你为啥从中作梗?”

    “陈世龙要讨亲了,是我做的媒,我对女家有责任,新郎官看见你着了迷,到时候出了什么花样,女家找我说话,我怎么交代?”黄仪又换了个位子,坐到她下首一张椅子上,隔着茶几凑过脸去问道:“七阿姐,你想呢,我这话在不在道理上?”

    阿七气得脸色发白,冷笑连声:“有道理,有道理!”

    陈世龙看在眼里,又觉得好笑,又有些不忍,他心里在想,黄仪如果是打算着把她气走,这一计便不高明了。因为他深知阿七的脾气,服软不服硬,越是如此,越惹得她心中不平,什么撒泼的花样都耍得出来,岂不是把事情搞得更糟?

    正在有些失悔着急,只见黄仪又换了副神色,满脸疚歉,一片小心“七阿姐,”他低声下气地说“我言语冒犯,你在生我的气,是不是?”

    “哼,”阿七微微冷笑“我怎么敢生你黄先生的气?”

    “啊呀!”黄仪抓抓头皮,作出那万分伤脑筋的神气“听这话,生气生得大了。七阿姐,我替你赔罪,你千万不要生气。”

    听他这样说,阿七不好意思了,把脸色放缓和了说:“没有。我生什么气。”

    “真的不生气?”黄仪带着些逗弄的意味:“真的不生气,你就笑一笑。”这怎么笑得出?阿七觉得这个人,颇为难缠。定睛一看,只见黄仪的一双色眼瞪在自己胸前,恍然大悟,原来这家伙不怀好意!想起他的可恶,阿七决定要请他吃点苦头。

    这样一转念,便先浮起一阵报复的快意,心境开朗,不觉嫣然一笑,秋波流转,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回身斜睨着黄仪,欲语不语地,真有烟视媚行之致。

    黄仪心里痒得仿佛有十七八只小手在搔抓似地,他原来的盘算,就是挺身自代,既替陈世龙解了围,自己又捡了个便宜,所以一上来不惜言语开罪,好叫她对陈世龙先死了心,然后用“潘驴邓小闲”的“小”字诀,来叫她化嗔为喜。自己估量,这是着实要费一番精神的事,不想收功如此之速,因有喜出望外之感。

    “七阿姐,”他开始挑逗“我听世龙说过,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寂寞得很。可有这话?”

    “是啊!”阿七把眼望着别处,似乎不好意思正视黄仪“不然我还不会来寻陈世龙。”

    “你现在就寻看他也没用了。陈世龙得新忘旧,一片心都在张家的阿珠小姐身上。”

    听得这话,阿七的妒心又起,冷笑说道:“哼,阿珠我也见过,黄毛丫头也叫‘小姐’了,真正气数!”

    “这都不去说它了,提起来你不开心。阿七姐,”黄仪试探着问“你住哪里?”

    “就住郁老头原来往的地方。现在是我一个人。”

    “怪不得!一个住是太寂寞了些。”黄仪说道“用个小大姐陪陪你嘛!”

    “有一个。”阿七答道,”笨得象牛,蠢得象猪,一吃过夜饭就要打瞌盹,上了床象死人一样。”

    “这样子,夜里就寂寞了。也没有人来看看你?”

    “有哪个?鬼都没有得上门。”

    “那么,”黄仪涎着脸说:“我来做‘鬼’好不好?”

    “这,这叫什么话?”

    “你说鬼都没得上门,我就做‘鬼’上你的门!”

    “啊唷!”阿七双手环抱在胸前,作出不胜战栗的样子“你来嘛就来!啥叫‘做鬼上门’,说得人吓兮兮地!”

    这副神态虽是做作,却也可喜,而黄仪特感会心的是,她那第一句话,认为无意流露,最见真情,只要能够上门,象她这种出身,自然不愁不能入幕。

    心里这么在想,手上就随便了“不要吓,不要吓!”他很自然的拉往了她的手:“说说笑笑。”

    阿七凝睇含笑,象是心里有什么不易为人知的高兴事在想,突然间,将手一夺,懔然说道:“不要动手动脚!”说着还转脸望了一下。

    这在黄仪又有会心了“动手动脚”不要紧,就怕让人看见。那容易!“怎么搞的呢?叫学生子去买点心,到现在还不来?”他这样自言自语着,奔了出去。

    间壁的陈世龙却不免诧异,不懂阿七是什么意思?莫非真个孤衾难耐,有意接受黄仪的勾引?他想仔细看一看阿七的表情,无奈她背着身子,正朝窗外在望。就这时候,听得黄仪的脚步声,接着是关门声和落闩声。原来如此!陈世龙心想,黄仪心也太急了些,这下真有场“隔壁戏”好看了。“你看我这地方怎么样?”黄仪走回来笑嘻嘻地说“一门关紧,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我晓得了!”阿七慢慢点着头,伸出一只用凤仙花染红了指甲的食指,指指戳戳地说:“你好坏!”

    “坏!怎么坏法?”

    “问你自己啊!”“我倒不晓得。”黄仪又拉住了她的手,涎着脸说:“你倒说给我听听。”

    “何必我说?”阿七把眼睛望着别处“说出来就没有意思了。”

    “对,说出来没意思。只要心里有数就是。”

    一面说,一面把脸凑过去闻她。阿七只把脸往侧面仰了仰。但一双手被他拉着,就躲也躲不远,到底让他闻到了。

    “好香!”黄仪仰脸闭眼,向空嗅了两下,同时一只手从她膀子上慢慢摸了上去。

    他还在不胜陶醉,陈世龙却在替他担心了。因为阿七已经变态,眼睛渐渐睁圆,眉毛渐渐上竖,嘴巴渐渐闭紧,最后扬起她那只多肉的手,使劲一掌,打在黄仪脸上。

    “啊!”黄仪大喊一声,睁开眼来,看到阿七的脸色,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打我?”他捂着脸问。

    “打你个调戏良家妇女!”阿七很沉着地说。

    “你!”黄仪象打雷似地暴喝一声,跳脚骂道:“你个臭婊子一声没有骂完,脸上又着了一掌,这时才显出阿七的泼辣,抢步过去,从桌上拿起把剪刀扬起来,咬牙切齿地骂:“你嘴里再不干不净,我一剪刀扎出你的眼乌珠!”

    不得了!陈世龙大为着急,要出人命了。幸好黄仪识趣,窘笑着说“何必呢!这样子认真。早晓得你开不起玩笑,哪个孙子忘八蛋跟你罗嗦!”

    “哼!”阿七把剪刀往桌上一抛,板着脸叱斥:“走!开门。我要走了。”

    黄仪一言不发,乖乖地去开了门,放阿七走路。这一下陈世龙却受罪了,使尽吃奶的力气,才能把笑声憋住,直到黄仪走得远了,他才掩着嘴,溜了出来,急急忙忙弄到后面的废园中,捧着肚子,纵声大笑。如果照以前的脾气,陈世龙一定会把黄仪的这个笑话,散布出去,自从跟了胡雪岩,学到了许多人情世故,了解这必成黄仪深讳之事,不但不能讲出去,最好连黄仪面前,都要装作不知其事。不然便要遭忌,俗语说的“是非只为多开口”正指此而言。

    然而难题仍未解决,阿七仍旧会来,看她号为“水晶”表里通明,好象胸无城府,想不到撒泼放刁,也绝得很,那条“烟熏鼠穴”之计,十分厉害,不能听其自然。

    这样就还是只好跟黄仪去商量。他特别谨慎,怕自己脸上的神色有异,也怕黄仪的心情还未能平贴,当时便不去找他,一个人出后门寻朋友一起吃晚饭,回列丝行,才踱到黄仪那里“打听消息”

    “怎么样?”他装得若无其事地“你是怎么把她弄走的?”

    “我告诉她,你跟阿珠的亲事,是我做的媒,我有责任。劝她以后不要来找你的麻烦。”

    “她怎么说?”

    “这个女人,坏得很!”黄仪恨恨地说“她说有什么私房钱,托你替她放息。又说,要抽回本钱,最好跟你见个面。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一句话:贱货!没有男人不过门。”

    听他此刻的话,想起他当时咆哮如虎,而结果如丧家之狗的神情,前后映照,使得陈世龙的肚肠根痒不可当,差点又笑出声来。

    “事情真麻烦了!”黄仪又说,语气倒是平静了,见得他已好好想过“现在已经不是躲的事。”

    “怎么呢?”

    “她到大经来寻你,有我在,总可以把她挡回去。就怕她不来,到处去放谣言,说你欠了她的钱,避不见面,逼得你非出面跟她理论不可。”黄仪抬眼望道“你想这个女人坏不坏?”

    照阿七的为人,还不至于这么坏!不过她如缠住不放,而自己又始终避不见面,怨恨交加,象她这样的女人就很难说了!因此,陈世龙吸着气,搓着手,显得颇为不安。

    “好好一头亲事,不要坏在她手里!她现在逼得你没路走,世龙!你要早点想办法。”

    “是啊!我现在不就是在向黄先生讨教?”

    黄仪点点头,一双眼睛突然变得深沉,沉思了好一会,才慢吞吞地开口:“办法是有一个。‘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要想一劳永逸,唯有这条路好走。”

    看样子是极狠的一着,陈世龙催他:“黄先生,你说,是怎么一条路?”

    “听说你跟县衙门的刑名师爷很熟?”

    “熟也不太熟。不过打着胡先生的旗号去,可以说得上话。”

    “这就行了!”黄仪很轻松地“阿七不是本地人,原籍高邮。你去托刑名师爷弄张牌票出来,转她个‘流娼’的罪名,递解回籍,滚她拉块妈妈咸鸭蛋!”

    想不到是如此一计,实在太狠毒了一些,陈世龙心里暗暗吃惊,原来黄仪是这么一个人!以后共事,倒要好好防他。

    “怎么样?”黄仪催问:“我是为你设想,非如此不足以放心!”

    “是,是!我知道黄先生完全是为我。不过,”陈世龙亦颇多急智,把这重公案扯到了郁四身上“其中碍着郁四叔,旁人不知道是我们出的花样,只当郁四叔放不过这样一个人,传到江湖上,郁四叔的声名不好听。”

    “那不要紧。”黄仪拍着胸说“郁四叔问起来,我替你一力承当。”

    就表面看,黄仪这样够朋友,再不领情受教,就变成半吊子了。陈世龙十分机警,用欣然的语气答道:“黄先生这样子帮我的忙,还有什么说?我明天就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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