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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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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所以。

    异性的目光有许多种,但这一种,勤勤第一次接触到。

    一定还有下文。

    她取饼外套。

    “喂,太太就回来,立即要开饭,这会子又去哪里野。”

    “我去如意斋,给我留菜。”

    勤勤决心向瞿德霖打听打听消息。

    每次去都为着借贷,勤勤根本没有心情打量地理环境。

    这次她站在翰林街,朝如意斋看过去,才发觉它整个向街的铺面是一块大玻璃,店铺里一举一动,兼夹所有陈设,街外人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喏,瞿先生正在招呼一位洋客,捧着一只不知朝代的花瓶,正在努力游说,而瞿太太,坐在小小书桌前算帐,勤勤正好看到她的侧面。

    那一日,她前来举债,不是坐在瞿太太对面吗?倘若站在这个位置,不正可以看到她神色尴尬苦苦哀求吗?

    勤勤像是想到关键上,但却不懂开启弹簧锁,呆了片刻,走到横街去,买了一大篮水果,挽着上如意斋。

    洋人已经离开,瞿老板在数钞票,看到勤勤,有点意外,生意人最拿手随机应变。马上呵呵地笑着招呼。瞿太太也搭讪说:“请坐请坐。”

    勤勤恃着年纪轻,干脆开门见山:“瞿伯伯,我想问你,檀中恕是什么人。”

    “他有没有把余款付你?”瞿德霖何尝没有好奇心。

    “我怀疑的不是这个。”

    瞿德霖说:“我也不担心,我只是奇怪那日他是怎么跑进店里来的。”

    与勤勤的想法不谋而合。

    瞿太太马上说:“他在店外看到我们。”

    瞿德霖笑“我俩天天坐在这里,有什么好看。”

    瞿太太说:“他看到了勤勤。”

    “勤勤?”瞿德霖更加纳罕。

    这小女孩子有什么看头?自幼顽皮得要命,文少辛是位名士,不懂教育孩子,把女儿宠成小敝物,每次来都像拆店似,叫人提心吊胆,不知哪些瓶瓶罐罐又要遭殃,直等到过了十八岁才定下性子来,泰半还是因父亲过身给她的影响。

    不要说他不相信,连勤勤自己都不相信。

    美术科学生有个不成文的传统打扮,总是不修边幅的多,很难吸引到外行人的注意力。

    勤勤问:“瞿伯伯,你认识他?”

    “很久很久之前,见过一次半次面,你看,他很明显已经飞黄腾达,我怎么好意思同他称兄道弟叙旧。”

    勤勤大喜过望“他小时干的是什么?”

    “他也画画。”

    “真的!”勤勤大表意外“家当就是这样来的?”

    瞿氏夫妇笑了,勤勤马上知道自己问得有多愚蠢。

    “他很会做生意,看样子早已封笔。”

    “啊,原来是个传奇人物。”

    瞿德霖说:“对,传奇,用这两个字形容他最妥当不过。”

    瞿太太说:“他现在不大出来,小一辈都以为他是画商。”

    “他画得好不好?”勤勤问。

    瞿太太好像对他很有印象“人非常漂亮,画十分普通。”

    瞿德霖自老妻一眼“所以你暗暗留上了心。”

    勤勤见他俩这一把年纪还当众耍花枪,大乐而笑。

    “这是事实,”瞿太太说“中元画会里他是锋头人物,并不是为着他的作品。”

    “你们有没有相片?”

    “找一找或许有。”

    瞿德霖越发不高兴“你珍藏的垃圾倒真还不少。”

    勤勤问瞿太太“后来怎么样?”

    “都以为他失了踪,直到檀氏画廊成立,有人传是他的生意,大家还不相信。”

    勤勤听得津津有味,没想到此行大有收获。

    瞿德霖说:“打烊了,勤勤,改天再来玩。”分明不想妻子多说。

    勤勤站起来告辞。

    出了店门转头再看,只见瞿氏夫妇还在争执,店堂灯光不见得辉煌,但也看得十分清晰。

    她假设他见到她,才推门进如意斋。

    有这种必要吗?

    勤勤讪笑,想得太玄太多太虚无缥缈了。但,慢着,晚宴那日,职员都认识她,叫得出文小姐。怎么会有这样的本事?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她。

    勤勤又有一种被看了去的感觉。

    她伸手摸摸面孔。

    随即想起母亲等她吃饭,只得匆匆叫车赶回家丰

    原来檀氏同瞿伯伯他们是同辈,这么说来,也应有四十出头的岁数了。

    到家一见母亲,勤勤便发牢騒“下了班已经累个贼死,谁还有精力画画。”

    王妈妈来抢白她“那你还满街跑?”

    “松弛神经。”

    文太太笑女儿“松过头只记得吃共睡。”

    勤勤有点惭愧,伏在桌子上暗笑。

    “真正大画家从来不发这种怨言。”

    勤勤说:“我要去睡了。”

    留下文太太与王妈在那里笑个不停。

    勤勤只不过逗母亲乐一会子,二十二岁大姑娘不见得真的滑稽到这种地步。

    在房内她用铅笔打草稿,轮廓出来了,发觉画的是檀中恕。

    画中人比较年轻,沉郁神情却十分传神。

    第二天,勤勤在办公室接到檀氏画廊的电话,请她有空上去一趟。

    “请问有甚么特别的事?”

    “请等一等,檀先生同你讲。”

    勤勤听到檀中恕的声音:“文小姐,石榴图已寻到买主。”

    勤勤马上瞪大双眼,竟有这种事,她忍不住吞一口涎沫。

    “请过来收取款项。”

    “啊我马上来。”

    擅中恕好像笑了,勤勤觉得非常难为情,这么猴急。

    “你下了班才来吧,五点半见。”

    勤勤马上看向壁上挂着的大钟,才三点多,并且不出所料,大钟的两支针似乎即刻停止不动了,你越想它快些转,它越是和你作对,万试不爽。

    杨光走过来“今晚老板请客,你没有忘记吧小姐。”

    “没齿难忘。”

    他们老板最喜欢在那种古式夜总会举行聚餐劳军,真令勤勤惆怅:半中不西的乐队不停吹打流行曲,人声嘈杂,小孩子跑来跑去,完了还有歌星出场讲黄色笑话助兴,这些都令一个读美术的女孩怀疑生命的本义。

    勤勤实在不想去。

    偏偏老板又不是不喜欢她,拉她共他坐,想半途开溜也不行。

    杨光轻轻安慰她:“与众不同是行不通的。”

    勤勤投过去感激的一眼,叹口气“下班我有点事。”

    “你又不会搓麻将,记住八时半入席,别迟到。”

    “多谢关照。”

    到檀氏画廊假如收到费用就不必去熬这种夜了。

    一有机会就退缩,勤勤十分惭愧,她没有得到祖父勇于创业的优秀遗传,她像父亲,乐于沉迷个人嗜好,不思奋斗。

    为什么不尝试克服环境呢,为什么这样纵容自己呢?

    勤勤完全得不到答案。这样吊儿郎当地做下去,永世不得超生,办公室内坐着的画师,年轻时候,都有清秀的皮相,超脱的志愿,但一下子就老了,何尝有画过一张半张发自内心的画。

    有较好机会的话,勤勤必须把握。

    一到五点,她便抓住外套下班,杨光目送她的背影。

    他叹口气,他明白她的志向,不过不要紧,再过三两年,她就会知道,干艺术的人一般需要生活,届时她会屈就。

    街上人群如潮水般涌往一个方向,人头挤人头,肩膀叠肩膀,把勤勤冲往车站,这个都会真的不易居,勤勤慨叹,一年不晓得多少人挨不下去。

    到了檀氏画廊,她才记起,出门时忘记对镜整妆。

    勤勤有一头天然鬈发,要不剪得极短,要不留得极长,否则完全失去控制,此刻她正处于极长阶段,但梳好不到一刻便自动弹散,只能结成辫子。

    也顾不得了。

    没想到一出电梯便有职员前来招呼:“文小姐请进。”

    待来到会客室,又有秘书说:“文小姐请坐一坐,”接着按动通话器“檀先生,文小姐到了。”

    勤勤坐下来,真舒服,一到檀氏画廊,即成贵宾了。

    她伸伸腿。

    秘书推开檀中恕办公室门进去。

    勤勤下意识张望一下,什么都没看到。

    秘书已经把门掩上。

    檀中恕问:“文小姐一个人来?”

    秘书点点头。

    “隔五分钟请她进来。”

    秘书轻轻退出。

    这时屏风后传出女子的声音来:“其实今天你就可以对她说。”

    檀中恕说:“你且看过是否适合。”

    对方太息一声,不置可否,过一会儿说:“没有时间了。”

    檀中恕有点激动“不会的,我们再到欧洲去寻访名医。”

    女子淡淡笑两声。

    有人敲办公室门,檀中恕与女子同时噤声。

    是勤勤推门进来。

    “文小姐,”擅中恕迎上去“请坐。”

    他抬头看到勤勤标致的小脸,不禁一呆,啊比什么时候都更像她。

    屏风后面的人,显然也受了震荡,发出轻微声响。

    檀中恕连忙以咳嗽遮掩。

    勤勤的大眼睛充满盼望,有种动人的闪烁不定的神色,经过一天工作,她稍见疲倦,嘴唇略欠血色,更得人怜惜。

    她问檀中恕:“石榴图经已出售?”

    “你好像很意外,文小姐。”

    “是的,真没想到。”

    檀中恕轻轻拉开抽屉,取出本票,交在勤勤手中。

    勤勤一看数目,只见许多个零,知道这约莫是文宅三两年的家用,但并没有心花怒放,反而觉得不能置信,好像进入迷离境界,呆呆地看着檀中恕,良久方在收条上签字。

    勤勤想,莫非在檀氏画廊,没有卖不出去的画。

    办公室内静得可以听得见呼吸声。

    勤勤回过神来,机灵的她忽然察觉室内有第三者。

    她不动声色,垂下双目,视线似落在自己双手,但目光带到另一角,她看到屏风脚下露出一双黑色漆皮女鞋的鞋尖。

    勤勤马上抬起眼“檀先生,我要走了。”

    这座屏风一定有特别装置,里边的人可看得见她。

    太古怪了,勤勤有丝害怕,内心忐忑。

    檀中恕并没有留她,马上唤秘书送她出去。

    他转身问:“如何?”

    屏风内一阵沉默。

    檀中恕温柔地说:“尤其是那把永远不会驯服的头发,简直一模一样。”

    女子承认:“连我都吓一跳。”

    “她知道你在里边,所以马上要告辞。”

    女子点点头:“这孩子聪明绝顶。”

    “就是她了?”

    “不会有更理想的人选了。”

    “由你与她商讨细节,岂非更好。”檀中恕建议。

    “我现在这个样子,怎么方便见人,由你来办吧。”

    檀中恕沉默一会儿:“可能节外有枝,你也看得出她生性颇为倔强。”

    女子轻笑:“我不倔强吗,你不倔强吗?”

    “我试一试。”

    “现在我知道,为何那日你一见她,便深感震荡。”

    檀中恕的声音有点凄迷“隔着一条街,我都以为那是当年的你,真可怕。”

    女子声音渐渐低下去“中恕,有没有时光隧道,让我进去兜一个圈子再出来与你共度数十年。”

    “我陪你一起去。”

    “不,我一个人去,这次,我要比你年轻”

    勤勤站在电梯里就发觉手心满是汗。

    有人偷窥她。

    谁?

    她在明人在暗,为甚么不好好出来相见,为何有这么多人争着看她,这里的职员争先恐后招呼她?

    勤勤才不相信石榴图沽得出去。

    但是她需要这笔款子,母亲有纪念价值的首饰可以赎回,王妈的薪水方便做个总结。她能够辞掉工作,专心作一年画

    勤勤吐出一口气。

    擦一擦手心中的汗,她奔出电梯,叫部车子,赶回家去。

    心中踏实地有了打算,她反而到中式夜总会去报到。

    奇怪,那个晚上并不见得那么难挨,可见境由心生。

    心情欠佳,看哪个人都是牛鬼蛇神,运程有进步的时候,不会计较那么多。

    勤勤有心事,吃得比较多,说得比较少。

    杨光一直坐在她身边,巴不得全世界人误会勤勤是他女友。

    那个晚上,勤勤十分合作,坐到散席。

    第二天,她一早到银行存入款子。

    第一件事就是到如意斋去把父亲一套风门青印石赎回来。

    勤勤爱蓝色,父亲那么多琐碎的玩艺儿当中,她最喜欢这一套石头,一套七八颗,带着绚丽的宝蓝色泽,文氏是浙江青田人,风门青正是青田产品。

    其余的东西早已失散,但赎得这一套,勤勤已经心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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